十七年前的今天,我来到了北京。

从一个叫做大周庄的村子出发,先坐拖拉机蹚过泥路,到镇上换中巴,换大巴,再换公交,天黑前搭上过路的绿皮火车,在咣当声里蜷一整夜,最后抵达北京,十里堡,二道沟河边儿上一间青砖青瓦、三米见方的小平房。那是我在北京的第一个家。

在北京的十七年-激流网北漂

北漂第二年,我爸爸终于找到了一份收入尚可的工作,不再吃了上顿没下顿。那个春节他又一次没买着回家的车票,一个人走在1999年的北京街头,他做了个决定:尽早把老婆孩子都接过来,一块儿生活。

于是我们就这样到北京来了,弟弟牵着我,我牵着妈妈,一人背着个蛇皮口袋,脸上身上挂满了泥和灰。可再大的灰也压不住我心里的得意,我可是镇上头一个搬去北京的小孩!那些从前只能在电视上见着的东西,冰糖葫芦,北京烤鸭,还有满街的小轿车,我很快就将生活在它们之间了——我只是没猜到,不管我的衣服再新,我那句“阿姨好”练再多遍、说再标准,房东依然会皱着眉毛向后退,满头粉红粉黄的发卷儿乱抖:“民工吧你们?我这房子可不租给民工!”

“不不不,不是民工!”我爸爸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哈腰堆笑,塞过去他还带着油墨味儿的名片:“是诗人,诗人,向您保证,绝~~不是民工。”

那个夏天,我的诗人爸爸一边给几个半大孩子当保姆,一边带我去了许多地方。哪儿都不去时我就在院里看小兔子。小兔子是房东儿子养的,他见我看就嘘我,我只好扒着门缝偷偷瞧,可偷偷瞧也开心;两元店里呆久了店主也嘘我,可谁让他的旧杂志那么好看呢?唯一不会嘘我的就是商场的电梯了,电梯那么好玩,我怎么从没见过?我跑上跑下恨不得住在里头。那会儿我的确是个小孩,我记得自己那时有多爱吃麦当劳。

那是2000年,离孙志刚之死还有三年。我爸和孙志刚长得带像,方腮高颧,长成他们那样的人,走路上随时可能被叫住查暂住证,一句话不对付,就扔进收容所,运去东莞流水线上加工灯泡。每天晚上我都提心吊胆等他回家,那种心悸一直持续到今天。一次,我在街口的踏步机上头玩,一个北京小孩——蔫坏蔫坏那种——问我:“你爸开什么车?”

“夏利。”我说。那是我唯一知道的一种车名。

“哈哈哈,穷逼才开夏利呢,知道我爸开什么车吗?凯迪拉克!”

我跑了好几家书店,从一本《车迷常识》之类的书里抄下好几个汽车品牌,有林肯,有法拉利,我在那个踏步机旁守了整整两周,耐心打磨台词——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

三个月后,有人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的班主任,这次我实话实说告诉他我爸爸什么车都不开,那之后整整三年,他再没拿正眼瞧过我。

不,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告诉你我当小孩儿时有多苦,或者扯犊子说我如何笑对苦难。我不想说一个励志故事,讲我怎么怎么变牛逼。尽管那年我确实曾在1路公交上手指国贸两栋高楼,向父母发誓:“我将来要去里头上班,一个月挣七千块!”——你瞧瞧,瞧瞧!多棒的一个鸡汤开头。只是当我回望这十七年,从我小心翼翼挽起裤腿,爬上拖拉机的那个时刻开始,往事便像14年初西二旗地铁口五彩斑斓的O2O广告传单一般不请自来。我看见我在许多个白天大笑,又在许多个夜晚流泪,许多人的身影和我交错——顶着发卷的女房东,踏步机上的北京小孩,就连两元店店主我都记得。我同样清楚到北京来,才是那几年我生命里最大的“大事”,可那不过是一个苍白的描述,而我看见的我记住的,全都是这些细碎。

在北京的十七年-激流网北京的夜晚

我曾经痛恨它们,我曾经坚信人是为了见证大事而活,因为大事的迟迟没有发生,我曾一次次陷入抑郁。可回想这十七年,我人生中所有称得上“大事”的事,从北到南从南到北,出国回国,从一个行业到另一个行业,真正改变了我的东西,让我成为我的东西,从来不是什么大事,而是那些最细碎的东西。

“你每写一万字,我就带你吃一次麦当劳。”我爸爸说。那是2010年秋天,为了锻炼我的作文,我爸爸立了这么个规矩。之后一年里我吃了九顿麦当劳,那时的我志向当个电梯工人,顿顿吃薯条辣翅,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以写作为生。

十七年后,201761日,我还在北京,十里堡。新家是传说中的野模社区,倒个垃圾都能看见好几双大白腿,这一天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可我还是决定把它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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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的十七年-激流网(作者:生煎孢子。来源:“生煎孢子”公众号。责任编辑:卢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