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敲开门,看遍这城市躲在家里的“逃犯”-激流网

那些“逃犯”们

在外卖员中,流传着一些属于黑夜的段子:有刺激的,警察穿着外卖员的衣服,敲开房门;有惊险的,盗贼穿着外卖员的衣服,骗开房门。北京通州一个年轻的、络腮胡子的站长说,这种事情每个月十来起,制服丢了就得立即上报,申请新的制服需要填复杂的单子。他的上一任就声称,2017年9月,见过带着证件的刑侦人员借制服。

和任何人一样,骑手会把这些工作八卦散发到酒桌上。有些骑手还会把那些躲在家里,蓬乱、疲倦、衣冠不整的年轻男人统统叫作“逃犯”:“那个老的逃犯”“那个打游戏的逃犯”“那个不穿衣服的逃犯”。这是黑夜能够容纳的想象力。

他们敲开门,看遍这城市躲在家里的“逃犯”-激流网宅在家中外卖度日的年轻人 图片 | 郝梦雅

白天,在海量单子的冲刷下,遇到的人过去就忘记了。晚上,单子减少,重复率高,讲来讲去就是那些人。他们蛰伏在黑夜里,或者是单纯失眠、打游戏上瘾的人;或者是易怒、有趣、不可理喻或喋喋不休的人。

在一个中型站点,值夜班的骑手有十来个。百无聊赖的等待里,他们会用夸张的修辞,描绘工作中见到的人。几个骑手一拼,形象就出来了。

李凯旋听到“逃犯”这个词,一下子打起精神,他觉得说话的人很可能是来“卧底”的。时不时地,总会有作家和编剧穿着外卖员的衣服,混进骑手里,试图捕捉一些他们想象中的迷离、游荡的感受。

31岁的李凯旋看起来很瘦弱,每天骑着他的雅迪电动车在路上飞。以一个合格骑手的标准工时计算,他1年的送餐距离大约14000公里,那相当于地球从东到西跑三圈半。从他游荡的八通线来看,是702个来回。

在这702个来回里,他8171次敲开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在九棵树翠屏北里,有个人几乎每天夜里点外卖,然后把吃剩的垃圾袋交给下一次来的外卖员带出去,周而复始,仿佛生活就是如此循环。他的那幢楼对面就是家乐福,晚上灯光灿烂。李凯旋和一些骑手私下里觉得,他可能根本就没出过门。

同一幢楼,胳膊上满是刺青的男人会定点叫啤酒,每天12点,每次4瓶,风雨不误,他也会让骑手把空瓶子带出去,不过会给小费。

这样的小区域里,骑手很容易从匆匆一瞥的细节里挖掘出新闻,它们在酒桌上经常出现。桃色新闻通常以“有个男的……”开始。李凯旋神秘地说,“有个男的给女朋友叫外卖,然后你知道的,哈哈,咱们不能说。”

有的外卖还被指定送到医院。李凯旋总是小心翼翼,除非出来的人穿着白大褂,否则他总觉得那些脸上透着悲伤,一部分来源于脑补,也有一部分来自真实的泪痕。遇到这种情况,他们入门时就培训过:作为服务人员,要视而不见。

李凯旋曾带着三份水饺,分别送给双桥一个小区的老两口、隔壁创业园区加班的年轻人,和再远一点的通惠河畔弹吉他的歌手。他记得,那会儿下一个单子还没来,歌手坐下来吃饭,他随口聊几句,说的话就像两个人的心情一样无聊。

“结婚有意思吗?”

“没意思。”

黑名单

每个小区都是一个封闭的世界。通州北苑地铁附近3个小区7个夜班保安的记忆里,都包含骑手对着他们苦苦哀求的画面。很多小区夜间不允许外卖员进出,或许11点,或许12点。但一些人永远相信外卖员具有说服保安的口才,“小伙子差点没给我跪下。”北苑八里桥天桥南侧的小区里,一个无奈的大爷说。很多时候,骑手会开着免提,和保安交涉,以求得体恤。

“我真的不方便出去,你再说说……”这种话留着体谅的余地,通常再说说,人家就出来了。

“我购买的服务是包含着送进门的。”一旦这样,这个单子能不能成,就只能攥在保安手里。

更多时候,保安是骑手需要博弈的第二个对象,它对应着一个版本的黑名单,哪些小区的保安好说话,哪些盛气凌人。还有哪些小区的栅栏可以钻——这一条经验在2017年下半年失效了。通州市容建设,所有漏洞被一股风填得一干二净。

两难之下,那个大爷经常自己接过外卖送到住户那儿,他从来不要骑手的酬劳。平常求保安代劳,是要给几块钱的。他因此在北苑这一带广受尊敬,骑手偶尔叫他一起聚餐,还会给他送点“热乎的东西”。

每个餐馆的灯光渐次灭掉的一个又一个夜晚,总有疲惫的骑手收到厨师扫尾材料的一份免费夜宵。哪些老板慷慨而友善,也是一份骑手藏在心里的名单。而骑手也愿意把他们的广告放在其他餐厅的袋子里,这种事里面有标价,但也有人情。

还有另一份黑名单,在很多骑手那里私下流传,里面还有单方面描述的冷眼、冲突和差评堆积起来的不信任,指向需要谨慎对待的门牌号。其中零星出现“夜班”的标注,那些人在白天永远隐身,晚上重回人间,需要吃东西。

他们敲开门,看遍这城市躲在家里的“逃犯”-激流网对小区路线比业主还熟悉的快递员 图片 | 汪可

28岁的张广说,夜班的时候,骑手能够收到的差评,超出白昼能够触及的想象边界。比如敲门声不够大,叫不醒点了外卖却睡着的人;或者,敲门声太大了,吵醒了本不该这种时候醒来的人,有愤怒的家长和正在减肥的伴侣——电话铃在夜里十有八九会失效。

一天夜里,有个开门的人询问清楚他的来意后,把躲在屋子里真正点了外卖、此刻无比尴尬的人叫出来对质,那个人事后追加2个电话,抱怨他“做事不动脑子”,为什么不说自己走错了门。

事后,他查看短信,那人发来6条:“你就说走错了!”感叹号一条比一条多。

“这也算男的。”他轻蔑地笑着,“敢偷吃,不敢认。”

猫鼠游戏也会在夜里上演。如果点外卖的住户是一楼,那很大一部分是让外卖员从窗户而不是门递进去,那样的人几乎都是孩子,大概是因为门会吱吱作响。“如果我的娃每天晚上偷吃垃圾食品,我不打死他。”张广记得,在酒桌上,有的骑手会这么开玩笑。大部分骑手的孩子在遥远的老家,一年就见到几次。

2018年上半年,也有个人让张广不要上楼,等待一根从三楼窗口抛出来的绳子,把一袋子烧烤悬吊上去,他战战兢兢的动作毫不意外地招来了小区保安,保安上楼警告了那个人,一个看上去并不起眼的青年。张广在旁边陪着笑看热闹,烧烤凉了,又是一个差评。

温情脉脉的人

在创业大街和辐散区域的骑士们会告诉你,那些互联网团队是如何被高亢的情绪激励,以及如何被转瞬即至的灰心丧气笼罩。

四个站点可以共同整理出来的轨迹是,从年初到年尾,他们接到的单量在减少。更多的感受来自骑手的碎片,一个流传在蓝衣站点的故事是,他们2017年派了两个人去扛一箱奶油蛋糕,不是为了吃,而是一个不知遇到什么喜事的公司决定扔蛋糕庆祝。

现在,这种故事越来越少了。

杨泽的站点在传媒大学附近一所居民楼,几乎每个月更新几张面孔,能值夜班的人多说只有六七个。来来去去,他成了那个铁打不动的人,见证过一些可以称之为长久的东西。

比如,一个堆满了上下铺的出租屋,寄宿的考研党曾经雷打不动准点订夜宵。年龄相似的男生不知不觉就混熟了,好几次他们拉他一起斗地主,后来那些人悄无声息地搬走了。还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一些人偶尔会塞给他一个水果或一瓶水,更多人对他说谢谢和辛苦了,他记得很多不同的口音和微笑,甚至开门瞬间几乎每次都扑到他腿上的一只小狗。

有的单子让杨泽印象格外深刻。像夏天那一次,他从酒吧领走一盒三明治和一个女士迟迟不回家的老公。

那个备注让他的几个兄弟都笑了。他分辨无数座位才找到了这个在他看来无比幸福的男人。另一些事情浪漫程度稍弱,比如给加班的伴侣送一份惊喜的外卖。大部分的画面是,他敲开门,看到人们犹豫地确认名字,然后恍然大悟,表情瞬间变亮。

他们敲开门,看遍这城市躲在家里的“逃犯”-激流网 街头急速赶路的外卖员 图片 | 葛亚琪

相当多夜班外卖员会在备注中看到顺路买一盒避孕套的请求。一个风趣的骑手说,电话打不通的时候,他就买尺寸最大的,对方不好意思说买的不对。但并非每个自诩为上帝的人都能明白绕路和超时的关联。

在接到第二个催促电话的时候,这个骑手记得他这样说:“哥们,您先别急,再忍忍。”

在服务业,把礼貌和机锋融合妥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比如,那些备注里“顺路带过来”的东西,最多的时候是各种药物,也有香烟、啤酒,甚至“某个型号的轮胎”,酬劳是感激和小费,也有指责和投诉。曾经,一个刚入行的骑手被备注里的“四卷纱布”搞得触目惊心,风驰电掣,最终敲开门的时候,里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还有说不清多长时间会出现,但从未真正间断的单子:给深夜街头特定区域寄宿的流浪汉送去一些简单的食物和生活用品。这类事情曾经零星出现在新闻里。

那个202人的骑手群有两个见证者。有点遗憾的是,他俩都没有找到人,只有空荡荡的桥洞和空荡荡的走廊,一只空调外机在那里徒劳地释放热气。

那一刻

对于故事的见证者来说,白昼和黑夜仍然保留着一些底线的感受,比如压力,比如辛苦,比如伤痛。骑手在路途上的事故从来没有确切数据统计,因为超时、积单等系统设计,没有骑手主动汇报小事故。

在夜里,没有视线的聚焦,也就没有多少关注和同情,但总有一些人会留意到,比如通州万达广场夜间巡视的保安目睹过9次电动车倾覆的画面,他冲过去检查他们的伤情,大都只能收到咬着牙摆摆手的回应。他们急于送到的东西,或许是一份夜宵,或许是紧急的药品,也或许是一只呕吐的猫需要的化毛膏。

王建在“最不幸的那个月”被罚了647元,他的送餐区域全是高档小区,不让进大门的规则坚不可摧,平均一个夜班单子需要提前10分钟提醒再打4个礼貌的催促电话。

最长的一次,王建等待超过半个小时,心如死灰。直到远远看着一个老爷爷拄着拐杖走过来,急切而蹒跚,他竟有种被融化的感慨,直觉地相信,这是爷爷给孙子准备的夜宵。

他们的电动车后座永远飘着香气,他们偶尔会想起那是和家有关的味道。

正是这样一群年轻人,默默把热情留给了北京的客人,把温情留给了故乡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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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敲开门,看遍这城市躲在家里的“逃犯”-激流网(作者:韩墨林。来源:谷雨实验室。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