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墙-激流网

雪花依旧飘着,河市的大街上,人影很少,有点“千山鸟飞绝”的味道。红红的灯笼和醒目的标语提醒着我还在过年。“举报违规燃放烟花爆竹,人人有责”、“遵守禁鞭规定,预防火灾事故”、“小孩放炮,大人有责;大人放炮,单位有责。”……

河市是山城,是一个缩小版的重庆。我脑袋里闪现出《红岩》的镜头:

“‘卖报,卖报!《中央日报》!《和平日报》……’赤脚的报童,在雾气里边跑边喊:‘看1948年中国往何处去?……看美国原子军事演习,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

卖报声里,忽然喊出这么一句:‘看警备司令部命令!新年期间,禁止放爆竹,禁止放焰火,严防火警!’

在川流不息的人海里,一个匆忙走着的青年,忽然听到‘火警!’的叫喊声,当他转过头来看时,报童已经不见了,只是在人丛中传来渐远渐弱的喊声:‘快看本市新闻,公教人员困年关,全家服毒,留下万言绝命书……’”

眼前没有赤脚的报童,只有一个酒疯子倒在马路中间,我将他移到路边“茶林浴池”的屋檐下后就一边找药店一边看手机。手机里不停地跳出各种信息:《激流日报—非常时期关于“谣言”的法与理》、《钟南山、火神山、雷神山,三山镇妖邪》、《用易经抗疫还是用科学抗疫》、《求求你们了,让我从海外把N95“人肉”回国吧!》、《广东省住房租赁行业致全省业主(房东)的减租倡议书》、《范仄随记——新闻专业主义与学院派国家主义新闻观》、《中纪委首次发声,“严查”》、《世卫组织正式将武汉肺炎定性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专家:武汉被约谈的8人是可敬的》、《央视新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同程查询》、《黄冈“一问三不知”卫健委主任被免职》。

各种各样的撞墙:红十字会将捐赠的口罩送给蒲田医院、红十字会把捐赠的大白菜上市出卖、武汉市长无担当、你发布的消息因违规被删除……

我的撞墙是走遍了大街小巷却买不到一个口罩。绕了一大圈,来到一个公园的进口。广播里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不厌其烦地背书——“……不带口罩者不得进入公园……”。

一个身着运动服的男子与保安争执。

“这句话是谁说的。”

“哪句话?”

“不带口罩者不得进入公园。”

“广播里啦,一个女同志说的,不认识。”

“谁让她说的?”

“不知道。”

“文件?”

“没文件。”

“那我就要进去。”

“你就不能进去。”

“我跑步,增强勉疫力。”

“跑步也不能进去。

……

我返身回去,一台出租车停在路边等人。司机打开窗户说:“没带口罩不能坐车的。”一辆公交车驶来,司机见我没带口罩,急急忙忙关上门,一溜烟走了,似乎在躲避魔鬼。

我走了三个小时,回到了破败的瓦屋中。

那一年,高考过后,来河市拿录取通知书,我也是躺在这个瓦屋里,听雨点滴滴嗒嗒地打在窗外的小树上,一天快过去了,还是不想去教育局看通知。我上学时很多时候就这样躺着看对面的中国地图、世界地图,这地图对我来说似乎更加亲切,至少跟那些书本与众不同。什么政治、历史、物理、化学……只要一翻开,那种金钱、权力、地位、名誉的味道就会呼之欲出,可谓是五味俱全,转瞬间就会让我头昏脑胀。我也许只会名落孙山的,但来时路上的奇遇又让我觉得会出现奇迹。

一条蛇从玉米林里钻出,它沿土坎奔跑而下,穿过土路,又钻进了玉米林里。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不敢动弹,翻过这座山,沿着一条峡谷再走十公里,就到河市了。

峡谷里,瀑布和河流在秋风中越加清澈,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这条蛇的出现似乎要打破我爸的预言,蛇是龙的象征,预示着好事。我爸预言我是一个没多大出息的人,他说我就如同那些闲散的蜜蜂,做不出一个蜂巢来。

我那时一年到头逃课,有时在我爷爷的这个瓦屋里看那些老鼠横冲直撞,有时就和同学一起下河游泳。我爸知道了,就说:“你独自在这里上学,没人管你,不认真学习,到头来学不好,看你怎样撞墙(潮汕话说赚钱听起来就是在说“撞墙”)。”我爸是潮汕人,来到中国西部定居要追溯好多代了。

同学在窗外叫我:“茅哥,有你通知的。”我一骨碍爬起来,一只老鼠在墙下探头探脑。我捡起手边的菜刀丢了过去,叫了一声:“鼠辈,往那里走。”菜刀如同炮手向导弹发射的炮弹,在没有计算员与指挥员的情况下,精准地砍下了那只老鼠的半截尾巴。

同学走进来,我问他:“你录取哪个学校?”

“高师。”

我们都把省师范大学叫高师,据说民国时候就叫高师。而我们不约而同的也叫“高师”,含贬义,混杂着嘲讽与自嘲。“高师”通常都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志愿。

“那我呢?”

“XX学校,比我还好,播音主持系,不是本人不让拿。”

“那就不要了。”

我随手把门锁上,找了个摩的回家了。

我爸正在门前的那棵桃树下据着一块木板,听说要做一个什么古琴。这棵树明明是我栽的,他偏说是他栽的。说多了,我也不想和他争了,是他栽的就算是他栽的吧,似乎成绩不好的人连栽棵都栽不活一样。

“回来了,考得怎么样?”他一如既往的声音超大,似乎要靠声音来把我吓住。有个同学第一次到我家里来还真被他吓了一跳。

“不怎么样,不过我还考上了……”

“还播音主持,像你这种人‘床’和‘船’的发音都分不清楚,播音主持……”

“不过我不要了,连通知书都不要了。”

“你疯了,我就说你神经多少有点成问题,你最好去学算命,看你那神经质的样子学算命倒有天赋。”我知道这是很重的讽剌。河市的街上就有一个算命很厉害的人,他在地上摆上一块招牌,上面写了一副对联:“英雄停车观后路,将军下马问前程。”但我还是强压住了愤怒。

“反正就是不要了。”

“我看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吧?你在那瓦屋里挂着的写得很烂的一幅书法我知道的……”

他指我从西游记里抄下来的一首诗:

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

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士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劳碍,何怕阎君就取钩。

继子荫孙图富贵,更无一个肯回头。

“我去学写小说,我要把你的事情写下来,你的事情够写一部长篇小说……”

“你敢?”

我爸信奉的就是“撞墙”,他说种地是为了撞墙,做生意是为了撞墙,读书也是为了撞墙,当官的还是为了撞墙。总之,天下熙熙皆为撞墙而来;天下攘攘,皆为撞墙而往。

我爸当校长过后带我吃过一次臭豆腐,卖臭豆腐的老头年轻时是工会主席,6789工厂倒闭之后就一直卖臭豆腐。那老头说:“现在的人就信奉四个字‘吃喝玩乐’,吃好,喝好,玩好,乐好。”听得出来,他是带着批判的口气的。听说他有一个文化馆的爱人,后面跟人走了。

我妈也是跟别人走了,那是我爸辞职去打工的时候的事了。那时,教师的工资极低,我爸办了停薪留职去打了几个工,最后挑着一担口罩回来了。他说老板没工资发,用口罩顶了。我妈说,你出去撞墙,墙没撞到,赚了一堆口罩。过几天她就带着我姐跟别人坐上一台黑色的轿车走了。她走的时候,我才从河边游泳回来。

后来我爸就不出去了,他被领导誉为是顾全大局之概模,实为逆来顺受的典范,因此之故,就当了校长。我对XX长,XX长是天然的反感,我爷爷说:“小队长是野狗,逼得人民的汗水流。”我爸当了校长就变了,他变得跟XX长、XX长一样了。他跟别人喝酒时,有些时候会有意的把酒杯重重的往桌上放下去,让酒水洒出来。

他说:“高师也读,你考的比高师还好一点,不要通知也可以,叫你哥打个电话就可以了,你哥跟那校长是同学。”

“我不去。”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早知道你就是个没用处的人,你妈走了也是因为你没用。”

“你少拿我说事,你忘了你挑着一担口罩回来的时候。”

那天,他挑着一担口罩回来,把担子放下,就在那棵桃树下锯木板。他说要制作古琴,据说一个可以卖五百块钱,这样他也能撞墙。古琴是做了很多,但没有人买他的。

“要顺潮流,人人都追名逐利,你却搞起佛系来了。”

“我也不是佛系。”

“你反正就是个没用的人。”

“你过往的历史我很清楚的。”

“你无聊透顶。”

……

等到雪花飘满天空的时节,我走了,我去寻找一种声音去了。据说天地之间有一种声音,当它被发出来的时候,能使人的心为之颤抖,甚至会使人为之心碎。

在寻找声音的这条路上,我艰难地跋涉,人们做过的工作我都差不多做过了。我最近的工作是在口罩厂。工厂里烟尘满天,布匹撕下来的灰尘夹着汗味。这里女工多,男工少。我非常佩服那些女工的能干和吃苦。她们的速度总是比我快,而且每箱货都不会写错。最初我是常常写错的,以至于常常冒着被炒的危险。系长有一次与班长的对话被我偷听到了,就是不想要我干了的意思。

红楼梦开篇写道:“所遇女子,其见识和行止均在我之上……我实愧之则有余,而悔又无益,大有无可如何之日也。”我常在休息室里吸烟,想象曹雪芹举家食粥酒常賖的经历来缓解精神压力。

我的工作是用一台机器将口罩带子与口罩主体缝合,有些女工偷偷教我不要做得太快,每天生产量太大,厂里会提高产量的要求。事实上,按她们之前的产量,我也是在工作时间不停顿的情况下,只剩下抽两支烟的时间。

口罩成品哗啦啦地被我生产出来,可谓达到了连发子弹的速度。我左手抓起口罩交右手,右手又交给机器……一秒不停地把自己也变成机器。熟悉之后,大脑不停地闪现出各种各样的东西:声音、读书、女工、黑社会、撞墙、文学……每一个意象只是一闪之间就消失了,来不及细细品味就随着机器的轰呜消失了。

有一天下午,我生产的速度很快,提前一个小时完成了产量,就到厂里一棵大树下抽烟。我进厂时第一个车间的班长也在那里,她问我哪个车间好干,我说都一样。她说她都在这里坐了两个小时了。我有些诧异,在她车间工作的时候,我的机器总是坏掉。夜班全部人都走了我还在干,不知道我走了之后她们的机器怎么就变好了。

眼看到了年关,还压着两个月的工资。我拿着辞工书走进人事部,主任坐在躺椅上,微微地转着,桌上的茶水慢慢悠悠地飘着热气。

主任说:“你现在辞工,没有工资的。”

“为什么?”

“厂里效益不好。”

“效益不好也不关我事,这个你应该找那些做业务的啦。”

“找业务员,哈哈。”

“是啊,效益不好你给我说有用吗?你找业务员啦。”

“你真想辞工?”

“能不能把压着的两个月工资结清?”

“口罩倒是有一堆。”

“我找工会投诉你们。”

“哼,工会,他们办公桌都快被灰尘埋了。”

……

我挑着一担口罩,太阳掉进大江的时候到达了河市。我坐在口罩上歇了一口气,手机里跳出了一个新闻标题《医务人员口罩严重不足,医生打市长热线骂人》。

我抽完一支烟,不想再把口罩挑着往前走了,在支付宝里叫了邮政快递。

沿着滨江路往前慢悠悠地行走,雪花从高大的树缝中飘落下来,被路灯照的蓝幽幽的。一声汽笛被江风送过来,树上的鸟儿打个寒颤,它们抖抖身上的雪花,沉默着换了一个枝头继续沐浴在风雪之中。

我一直向前,似乎有很多人一起跟我行走在风雪中。从山上破败的工厂里,玉米林中,黑色的宝塔之下,丝丝微弱的声音朝着同一个方向,穿过黑暗中的风雪,顽强地聚集。

我又躺在了那个破败的瓦屋里,墙上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虽然布满了灰尘,但长江、黄河、太平洋、印度洋还是可以明显的分辩出来。

窗外是一如既往的叫卖声,还偶尔有“将军”的声音,下棋的那些人谁是谁我都听得出来,闲人的聊天就是一部小说:

“XX考上北大了。”

“真不错,他妈妈是做馒头卖的。”

“XX在国家安全部上班呢?”

“真有出息。”

“XX死了,唉!他从小就得那病。”

“XX也死了,他可是河市一中的天才,人又漂亮。”

“XX的妈妈也吃毒药死了。”

“唉,她儿子死了,她也跟着死了。”

这个她倒是熟悉,她家是开牛肉馆的,据说撞了不少墙。我也想不清楚撞了这么多墙为啥还要自杀。

“XX的儿子当兵去了,听说当营长了。”

“哦!听说还得高尿酸了。”

“XX的儿子考上北京某大学了。”

“XX吸毒死了。”

“XX坐牢去了”

“哦,他可真是大能人,听说他妈妈在银行亏空100万,是他打钱过来补了这个亏空的。”

“听说他哥哥在旷山上开车死了。”

“XX卖毒品发财了,看他家里修的那房子多气魄。”

“XX坐牢回来了,没几个月听说又撞了很多墙了。”

“XX烧猪蹄卖也撞了点小墙了。”

“XX的老婆跟别人跑了。”

“XX家和XX家打群架了,手里还拿了杀猪刀,听说锄头也有。”

“XX当局长了。”

“我弟弟也当XX长了。”

“我女儿会弹钢琴了。”

“我儿子围棋三段了。”

“XX专打游戏都撞了很多墙了。”

“XX被骗得倾家荡产了。”

“XX还不起债务被关起来了。”

“XX酒楼的老板亏空太多关门了,他老婆卖保险去了。”

“XX局长因保护国家财产坐牢去了。”

“XX的女儿出国了。”

“XX在香港的老太太,听说女儿欠债太多,在火葬场打工帮女儿还债,连大陆都很少来了。”

“XX中了五百万了。”

“听说红十字会又上新闻了。”

“我口罩都没地方买了。”

“这几天都不能出去了。”

“千万不要靠近武汉人。”

“听说新病毒都传到美国去了。”

“岂止是美国,法国也有了,印度也有了。”

“XX学校的校长因有老师强奸幼女,他这个校长也被判刑了。”

那不是我爸吗,仔细一听,还真是他,听说他的上级领导判得更重一些。

“听说在监狱里还可以做工,可以继续撞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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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墙-激流网(作者:茅草。本文为激流网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