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2003年,友人杨平和祝东力动员我写一部正面反映中国改革开放历程的舞台剧。由于我的不少社会历史感受刚刚在《切》剧中得到释放,故对这个建议有些迟疑,我需要想清楚,自己是否还真的有话要说。我只是个读书人,赶巧用戏剧发了回言,并没想从此做个剧作家,因此没有再接再厉的身份压力。琢磨了一段时间,觉得直接呈现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还是有不少感受和冲动的,于是决定做这件事,并在电脑里设了个文件夹叫“杨平计划”。杨平为此专门组织了几次讲座,请熟悉这段历史的学者发表高论以充实知识、启发思路。印象比较深的是刘力群,他一抹两撇胡子,从西周讲起。杨平看看表,说力群要不前面这节就免了,咱集中说说这三十年吧。老刘立马吹胡子瞪眼:我这是完整的体系好不好,哪儿能你要哪块我就给你切哪块!那一段和东力、焕青组成了类似今天微信群的三人帮(帮扶的“帮”)讨论创作问题。此番隔着十几年的岁月回忆往事,在电脑文件夹里浏览了我们之间的通信,感觉温暖而惆怅。记着一直没有正式动笔,直到过了好几个月,有一天跟焕青、东力在什刹海后海一带吃饭时忽然想到“行走”这个意向——“我们走在大路上”的剧名是不是随即蹦出来的,已经记不清了。这样一个意象跟我记忆中近三十年前的一幕若合符契: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大游行,我站在金水桥东侧路北,望着黄河长江一般的人流沿长安街浩荡而西,“我们亲爱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的歌声回响在天地间,让我感动不已。三十年历史就是从那儿起步,一路走来的。有了这个意象,这出戏就找到了它的基本形式感,就可以把记忆、感受、思考往一块组织了。

阶级和民族

剧本创作思想大纲我电脑里找不到了,但其中的一段话因为在别处引用过所以保存了下来:

这三十年的历史来自一百六十年的近代史,一百六十年近代史来自人类漫长的压迫史。这三段历史都没终结,都还在行进当中。三十年间亿万人民穿越风朝雨夕、水复山重的悲壮行旅,无疑是作为一个生命共同体的中华民族在现代资本主义虎狼世界中左突右冲、图存救亡的继续,是一次伟大的出走,成就不可谓不辉煌。而这一路的滚滚埃尘中却又几家梦圆几家梦碎,社会矛盾日深,社会分化日剧,代价又不可谓不惨重。这种双重性或矛盾性是笔者对这段如烟岁月的真切感受,因而也构成了本剧的基本认识脉络以及亦喜亦悲、欲歌还叹的总体氛围。

这看上去已是一种中年的视野及心境,跟《切》剧所散发的青春气息有所不同。不妨稍加分析,否则朋友们会以为我时隔几年老之忽至呢——其实我写《切》剧的时候也四十好几了。《大路》所描述的亿万中国人三十年的行走,是一段更复杂、更现实的“历史”。而《切》剧所谈论的社会主义命运,由于时空更广大因而被抽象为更纯粹、更理想的“逻辑”。《切》剧演出后有人给它贴“文革”标签,我当时颇觉困惑,因为对于文革我向来否定多于肯定。但又一想其实也不冤枉,这出戏除了反抗压迫的革命主题之外,其“造反者推翻老国王成为新国王”的理路差不多就是“文革”逻辑,而我向来不否定这个逻辑。《大路》既是中国人的行走,就不可能光有阶级的视角,一定也有国家的视角;就不会仅持社会主义的价值,也会持民族主义的价值。“中国”是一个有着整体利益、共同命运的大家庭,同时又是各个阶级、不同利益的格斗场。民族和阶级,二者有相安、同路的时候,也有冲突、分道的一天。这既是中国社会的矛盾,也是我个人的纠结,落实到这部剧里,就是二元的认识脉络以及悲欣交集的总体氛围。

三十年前中国刚从阶级斗争的年代转身、开始这段行走的时候,亿万人民几乎是手拉手一起上路的,好像从来没有过阶级那回事。《大路》第二幕表现那个时期,开头有一首题记和一段交代:

赶路的人,走向朝阳

恋爱的人,走向月光

冤死的人,走向鲜花

复活的人,走向高岗

耕种的人,走向春雨

漫游的人,走向远方……

本幕写70年代后期、80年代初期。演员们纷纷从个人、家庭、工厂、村庄复苏的故事中走来,脚下的大道宛如缀满花叶的五线谱,青山绿水地伸向未来。语言风格化,但口气家常。此幕的投影偏于写意,大色块舒缓的运动变化与那个年代的标志性画面形成富于抒情色彩的关系。箫声《在希望的原野上》时远时近。舞台调度舒展从容,线路多样。

其中有位青年工人走在下班的路上——

三接头倍儿亮 

毛哔叽倍儿垂

奖金倍儿高

路子倍儿对

下班冲了个澡吹了个发

约女友去参加一内部舞会

据说一关灯整个一慕尼黑

还有位倒爷乘火车南下——

1+1=1——歌德巴赫还甭跟我这儿牛B

赶今儿,三毛钱先等于十斤粮票再等于三毛五——操咱他妈也陈景润!

从前派出所一审我就审投机倒把倒买倒卖

赶今儿,人不说平反昭雪人说那也挺有学问

晚报上“T型人才”什么的咱也看不太懂

倒是一见“流通”“搞活”就觉比亲嘴儿还亲

赶今儿,乘软卧哥们下广州再拐深圳

对面正教授下面副军长那感觉,向毛儿席保证,特神

改革开放的基本路线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基本动力是扩大不平等,以亿万人的你追我赶推动整个民族的日新月异。因此改革初期的大团圆场面,即今天精英回首唏嘘的“改革共识”,注定昙花一现,就像这幕结尾时的咏叹:

再往前流——

水就混了

再往前走——

路就分了

再往前看——

眼就迷了

在往前想——

心就沉了

经过十几年剧烈的贫富分化,到了1990年代末,森然的阶级结构又在中国的大地上重新伫立。当年的那位青年工人如今成了下岗工人,与他“参加内部舞会”的前世同时向观众走来——一个在投影上,一个在舞台上:

这一辈子的饭碗说砸就砸了

这一万来块钱儿工龄买断费说光就光了

这一身的毛病说来就来了

找了一天工作,这天,说黑就黑了——车带还扎了

当年伸头探脑的倒爷,如今龙行虎步,已成刘汉式的商界巨鳄兼黑帮老大,也是前世与今生同时登场:

公安局长过命的交情道儿上的兄弟

市委书记给把米就点头丫整个一鸡

别看咱一无所有咱就儿有钱

别看咱啥不是咱就儿一牛B

我这儿还没脱裤子呢一个个就紧着劈腿

我这儿还没点票子呢一个个就争当咱的代理

撞死他们丫白撞!弄帮记者学者说的说的然后擩进法律

凤凰26永久28的这些傻B东西也敢跟奔驰六零零起腻

一度助推了中国崛起的阶级分化,势不可挡地走到了历史的反面,越到后来越成为经济发展及社会进步的绊脚石,越来越与中华民族的整体利益背道而驰。这出剧结尾处所呈现的,是民族与阶级、理想与现实的分裂。伴随着颂歌一样的——

我们是姐妹兄弟

我们是一个家族

我们是一个血缘

我们是旷野上的一趟

我们是苦海中的一条船……

握着他的手

不管他智商多低

不管他能力多差

不管他模样多惨

我们一起死

我们一起生

我们一起唱

我们走在大路上

投影上众人相互扶持、彼此提携,走过乡村、城市,走过大地、海洋,走向未来。而舞台上同样这些人却以你争我夺将阶级战争愈演愈烈。在我的思想情感构成中,创作《大路》的这一段,是民族价值的比例有所提高的时期。相对于写作《无》剧和《切》剧的90年代末,中国社会发生了一些变化。2003-04年起国家政策向下层有所倾斜,包括取消农业税、加快建立社会保障体系、中止MBO即内部管理层瓜分国有资产等等,使得两极分化势头有所减缓。这些社会变化,内化为我自己思想情感的调整,尤其是民族/阶级价值比率的调整。不过,大概从2009-10年起,对应社会形势新的变化,就在红卫兵纷纷变成党卫队的同时,我思想情感中调过来的民族/阶级比例又逐渐调了回去。

人物及语言

《切》剧舞台上出出进进的不是具体的个人,而是不同的价值观、历史观。《大路》舞台上来来去去的也不是具体的个人,而是各类人——工人、农民、商人、学生、干部等等。“一类”比“一个”要抽象些,但没观念抽象。这决定了《切》剧更“表现”,而《大路》更“写实”。《大路》展示了各类人三十年间命运的变化、相互的关系、内心的感受。即如第一幕,在对近代史、新中国、文革等“前史”做了简要回放之后,舞台假定在1976年9月,各类人排成一长队依次向毛或毛时代告别,其中有——  

下乡插青

反白造了,乡白下了,苦白受了;梦白做了,心白跳了,血白热了――谁也别跟我白乎了:谁让我回城吃商品粮我跟谁走。   

逆反少女

在您的领导下,怎么歌都这么硬啊,舞都这么楞啊,话都这么冲啊。腿老这么绷着,胸老这么挺着,您也看烦了吧?

好学青年

老天生我一棵树,您为什么非当我一根草呢?老娘生我一副好腿脚,您为什么非不让我跑呢?我从小爱学习,都说是块做学问的好料,您为什么非给我发澡堂子给人修脚呢?

老干部

这条腿爬过山,渡过江,安乐窝刚挨边,料子裤还没穿惯。就算它走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也不至于一棍子打残啊!

农民

家喽多养了两口长白猪,偷着不敢让队里知道喽――书记管那叫啥叫孔老二——“孔丘”。就等这十五把孔丘赶集上“资产阶级”回钱来――大的娶媳妇盖房,要钱买木料买砖头。

右派

57年多迈了一步,就退不回来喽。我就再洗心革面,心硬是黑的,娃儿再划清界限,根硬是歪的。别人走别人的,说自己你莫乱说乱动 转身向后走

大妈 

听说这块儿猪下水囊膪不要票,厂子一拉铃,这通赶啊!老二农村插队,大小伙子嘴壮见不着油,能不饿嘛!每月本上那二两白糖三两粉丝半斤豆油半斤鸡蛋都给他捎去,一挎包都装不满啊!就这,还“领导阶级”哪!我说,前头的,你倒是动啊!

《大路》中各类人的语言虽依然风格化,但更接近日常口吻,更符合人物身份,这是由该剧“史”的一面所决定的。此外,这出剧语言上还有几个层面。一是大、小群诵,这点跟《切》剧相似,这时它们代表的已经是纯粹的价值观了。群诵在《大路》的语言中占有不小的比重,这是由该剧“诗”的一面所决定的。毛时代落幕、新时代将启时,舞台上有这样的大群颂:

眼睛要解放,别老红的黑的

身子要解放,别老蓝的灰的

耳朵要解放,别老尖的硬的

嘴巴要解放,别老假的空的

腰枝要解放,到春风中扭一扭

腿脚要解放,往野地里走一走

脑子要解放,顺自己想一想

心情要解放,由性子嚷一嚷

画笔要解放,天可以如绿地可以如蓝 

琴弦要解放,日可以如水月可以如烟

舞姿要解放,跑可以如痴跳可以如醉

歌声要解放,生可以如奔死可以如飞

利益要解放,恶的本是真的  

效率要解放,善的净是蠢的 

差距要解放,齐的都是死的  

个人要解放,小的才是好的

美丽要解放,花儿开了 

爱情要解放,岁数到了

眼界要解放,黄河干了

想象要解放,西风起了

理性要解放,世道变了

欲望要解放,上帝完了

1980年代中期城市改革开始,社会价值观发生山河巨变时舞台上不时飘过这类小群颂:

真的是乳房假的是乳罩

真的是摔跤假的是拥抱

真的是美国之音假的是人民日报

管它正义路西斜街――只抄那道近的

管它红砂掌黑砂掌――只练那致命的

管它奶妈奶粉――只喝那营养价值高的

管它名医名妓――只当那红得不得了的

此外,还有一类台词,虽由某个演员在说,却无特定身份,有点像马路边围观者的议论,类似文章中的“侧笔”或“闲笔”,其作用是帮着勾画场景、烘托气氛。例如第四幕写山雨欲来,人心已乱的1980年代末,舞台上时而特异功能热,时而寻宝热,时而出国潮,时而抢购风。一东北口音的气功骗子正在忽悠“人体透视”和“隔墙取物”——

人体透视可不是透外人么——家里媳妇屁股摸都摸了还透啥呀,大哥我说的在理不?咱们学隔墙取物,学远程搬运,那课桌课椅让你搬你搬不?指定得去人民银行附近实习呀。但人民银行那都是人民的财产,咱哪能真搬呢,搬也要到外交公寓、友谊宾馆后身——

这时边上两看客将信将疑,一个想偷别人,一个怕被人偷——

甲摸口袋 钱包没鼓啊?

乙摸口袋 钱包也没瘪呀?

又如寻宝热里有夫妇跃跃欲试又将信将疑——

妇:楞么磕磕,万一要假的呢?

夫:娘们唧唧,万一要真的呢!

《大路》2006年演出后,我就没再写过剧本。2009年有投资商想复排这出戏,后又因为诸如“六十年”之类的日子口而打了退堂鼓。不过我后来倒因此机缘将剧本修订了一遍,写入了对这些年世变的感受。与市场戏剧的海阔天空形成反差的是这类社会政治剧逼仄的生存空间。动荡的世界和不安的中国其实都需要戏剧舞台上真诚有力的表现。对于时代的需求,沉默当然不是最好的回答,但也不是最坏的回答。

(本文摘选自黄纪苏老师的《谈谈我的戏剧创作经历》一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艺术手册》,作者授权激流网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