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联合,不怕孤立 ”

(連帯を求め、孤立を恐れず)

——我们仍然坚持规避政治,坚持文学的取道。

我们仍然坚持清算殖民主义,发掘古典的文化与道德。我们仍然唯一只以人道为标准,蔑视种种附庸帝国强权的理论话语。是的,包括概念和话语也不选择他们的那一套。道不同者,尽可离开。像真正的左翼先驱一样:追求联合,不怕孤立 。

(张承志,2020.5.14)

谷川这个姓氏或家族,与我的缘分不止一次。

头一次是与他的弟弟、史学家谷川道雄。有人说他主张的中国古代社会的豪族共同体学说,与我在黄土高原的实践有互通之处,建议我见见他。因此我接触了他关于中国古代豪族共同体的学说,并知道了日本左翼史学界曾就谷川这一学说发生过的尖锐论争。我以自己的体验,对他断言掌门人物的道德乃是共同体的维系纽带这一观点不能苟同,但我赞成他对中国社会的这一结构分析。因为深受启发并想保留异议,我写过一篇《桃花源的门宦》。令我震惊的是,中国古代居然引起了日本当今的激烈论战;而被卷入漩涡中心的谷川道雄的表达,更早已超出了学术。他溯源到战后刚挣脱军国思想控制,又受到左的教条主义压迫的日本左翼知识分子的痛苦摸索,那是一篇撕开胸膛的咯血述怀。

这回碰上的是谷川家的次男,比那位京都大学教授更有名的诗人谷川雁。这个谷川家显然有着特殊的遗传,兄弟中至少有三个都是日本的特级名人(长兄谷川建一是著有《青铜神足迹》和《白鸟时代》的民俗学家。与日本人聊到谷川三兄弟时,常能听人说最喜欢老大)。

我虽因共同体学说与弟弟稍有浅交,但并没有打算由弟及兄。只不过有一天,一个朋友拿着几张复印件对我说:这是诗人谷川雁的作品,想听听你的意见。我瞥了一眼,吓了一跳:第一首的题目是《毛泽东》,而第二首,是《天山》。

毛泽东已是难点之最,更遑论不能阑入的天山!而且这两首诗居然排成一对,这令人满腹狐疑,更令人不由自主,被它吸引。

他是谁呢?这谷川一族是不是太自负了?就这样,我与第二个谷川,更与一些诗遭遇。

原诗的格式是双行诗。为保护思想不招致误解,不敢达雅勉为硬译。以下各处译文都只是大意。

闪电爱恋的山丘上

破晓之前的水瓮

汲吮青白的水

面容就好像岩石

从他的背上流淌而下

刑场上白雪的美

充实了今日这一天

充实了熔岩的苦恼

明日仍在深处鸣响么

同志毛的两耳低垂

一声回音投身了

村落里悲哀的喊叫

然后,当朽木与绳子

汲取了些微的风暴

像一束痛苦的光

同志毛伫立不动

这首诗引起了广泛的议论。当然,如此一个题目会引诱种种的肤浅。何况这首诗是作者在一九五四年发表的、几乎是他唯一言及了中国的诗。

有人嘲讽,写诗的时候中国还没发生“文化大革命 ”。但也有论者留意:谷川雁是一个深入矿山农村的革命家,似乎诗背后隐闪着他对古老农村社会的独到见解。近年人们又说,如果抽去了毛泽东这个词,这首诗就像是一幅亚洲某处荒村僻野的民俗画。拂晓的山丘、古老的陶器、汲水的老人 ——伴随它们的,是推移的时间。

谷川家有反逆的系谱。祖父是著名的宫崎滔天幼年时的校长,曾参加反对明治中央的西南战争。“二次革命 ”不成,终生守身在野。左翼明星荟萃的这个家族,毋宁说系谱却与被划为右翼的早期亚细亚主义因缘纠缠。谷川雁是一个亚洲型的思想者,他的背景在今天应该被留意:他是在农业人口剧烈减少、能量依存从煤炭变为石油、煤矿工人消失、日本步步脱离亚洲的时代——出现的诗人。他的诗也与那个时代相重合。他追求 “亚洲式的公社 ”之梦,诗风却受到诗人兰波的影响。在他的亚州公社革命思路中,或许,毛泽东早在其中。

一九六四年召开了东京奥运会。以这一年为标志,有着侵略亚洲历史的日本完成了高速经济发展,在亚洲率先迎来奥运,名副其实地与欧美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在如此一个时期,当诸如司马辽太郎的知识分子们在讴歌日本民族主义和明治精神、以日本人的世界视野而豪迈时,谷川雁却因亚洲式公社的失败,毅然中止了写作,投身于启蒙运动。从这样的背景再来重读《毛泽东》,晦涩诗句背后的本意究竟是什么呢?

无疑诗句表达着五十年代初期日本革命者对毛泽东的敬仰。但诗人没有放弃独立的体验,更没有放弃感性。他的革命动机与日本古老农村之间的纠葛,也许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无疑与马克思或毛泽东大有出入。亚洲兰波追求的革命不易究明,但能摸索和感觉。它是一种 “古老类型的村落 ”面对资本的原始对峙、是一种原始的共同所有、是一种古老母亲一般的能量。他背靠着这样的观点,遥望着毛泽东,迟疑是否把他想象成如此东方的王者。饱尝了革命残酷的他并非估计不足,他要描绘的,是一幅静谧的宗教画。但是他完全没有说,自己已简单地皈依为信者。

除了视野之外还有气质的因素。有人指出他受到了竹内好《毛泽东评传》的影响,追求一种 “原始毛泽东、纯粹毛泽东 ”的意象。确实如此,对一切浪漫主义者来说,毛泽东永远只是井冈山的毛泽东,这一点长久呼唤诗人们的水泊梁山气质。谷川雁以一种农村内部的眼光,从远处注视着毛泽东,并把他置于历史与民俗。他是思考过的,他向他投身,如他的一声回音。

如今逐行品味,不是无关重要,而是滋味正浓。

张承志:《诗与游击队的谶语》-激流网

我们常能发现:唯在政治的退潮之后,艺术的质地才开始凸显。不用说,时至今日谷川雁被人重提,并非因为他煤矿与革命的经历,而是由于他变移和隐喻的诗。

谷川雁曾在一九四七年加入日本共产党。被任职的报社解雇后,终生都从事煤矿工人运动、左翼学生运动和文化普及运动。有趣的是,这一切政治经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诗在前卫的路上疾驰。

当年,“全共斗”学生运动有一句著名的标语 “追求联合,不怕孤立 ”(連帯を求め、孤立を恐れず),这句话著名得连我也早在八十年代就知道——就出自谷川雁的手笔。

一九五四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诗集,轰动后又出版了第二本诗集《天山》。他以煤矿工人活动家著名,但政治不能抹灭他的诗人气质。也许他算一个孤例?他给人的印象是:鲜明的政治行为与前卫的诗作,总是同时并行。

他是敏感的诗人,可不是文弱书生。都说他有强大的 “人心掌握力”。他甚至曾在大正煤矿率领 “行动队”安放定时炸弹,准备与警察决一死战。早期的同伴石牟礼道子回忆说,谷川雁领导三池煤矿斗争时,曾把电报打到她乡下的家。她正插秧,邮递员把电报送到稻田地头,电文写道:“带着便当和武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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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他在煤矿的坑底实践所隐喻的,他沉入到了战后政治最激烈的层次,也体会过最深处的左派的苦恼与挫折。打开任何一份资料或者网页,都说他是代表日本战后的诗人和思想家。令我好奇的是,怎么那么多著名诗人和思想家都是左派呢?

谷川雁身上存在一种有趣的,也是可贵的互制与自律。残酷古老的日本农村共同体的现实有力地纠正着诗人的狂妄;而天性的不羁又随时向政治造反、校正着政治的奴性。

都市出身的知识分子,不易理解这种底层的表里。村落共同体的无底深沉,使诗人免疫于知识精英的自大病。没有谁留意过诗人曾有过的艰辛磨炼,也没有谁肯定这一思想升华。因此在《存在的原点》中,他写得像呼吁更像自语:

向下部、向下部、向根、向着根

向着花不能开的地方、向充满黑暗的地方

那里是万有之母,那里有存在的原点

当革命挣扎于苦恼时,诗人的一面不曾淹没。如余烬中的火苗,诗性在节节挣跳攀高。

不同的人留下了不同的堆积句子,所谓诗,渐渐地取道分流了,就像人的分道扬镳。除了优劣高低之外,行间还潜伏隐现着不同的前提。

“不知道诗已经灭亡了的人,不是少数;

把世界和几行句子放上天平,让它们晃动的前提,已然不存 ……”

在如今的世间,恐怕最没人相信的,就是被围剿中的游击队的自信了。于是自信就放开眼量,以一个时代为赌注。

时不利兮骓不逝,前提死了,诗和语言却更被凸显,于是诗活了下来。谷川雁也一样,在那篇为学生运动提供了口号的散文里,他留下了如下的思想:

张承志:《诗与游击队的谶语》-激流网

作为——从哪里都没有接受援助的可能的游击队,

他们必须

从内部打破大众的沉默,拒绝知识分子的翻译法。

“游击队”似乎是一个尘封了的词。由于上引的这段文字,谷川雁给了这个被体制与奴隶边缘化的词以明亮的音色。他强调的,是一种与大众或知识分子哪一方都激烈对立、也予两者以震撼的人。他们逐日实践着字面意义的游击,在资本控制的一切角落转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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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爱谷川雁的原因,或许唯在此处:

他强调了——尊严的思想和丰满的行动,这使我心动不已。

诗在游击,人在诗化,他们有自信的理由,又俯首甘为孺子牛——

“他们既拒绝成为奴隶,

也拒绝成为奴隶的主人。”

人的经历往往是环境和历史的强加,只不过,少数人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在平庸或残酷的历史中,向周围显示自己闪光的个性。这就是经常伴随于历史人物而中国人却很少提及的,所谓个人魅力(カリスマ)的问题。

无论他的哥哥(谷川建一)、同时代的作家诗人、读者和编辑都强调说,谷川雁乃是一位个人魅力式的人物。他终生都是一个革命者、是最重要的诗人,但他更是一个富于魅力的人。

革命者上了年纪后该怎么办,换句话说,诗人老了以后怎么办——好像已经是一个问题。

寄托文笔刚刚不久,一九六零年他就以一句有名的话——“我心中瞬间的王已经死了”,突然宣布折笔。直至一九八五年重新发表作品,他中止创作达十五年。但无论写与不写,他的行动精神使社会持续地感到压力。

那是某个岁暮。他突然移居长野县的黑姬山,主持了一个实验性很强的 “故事文化会 ”。在这之前他已经组织过 “实验教育中心 ”(ラボ教育センター)和“实验园 ”(ラボランド)。在山野自然中,他和孩子们一起读宫泽贤治的童话,一起演一种 “人体交响剧 ”,让孩子用身体再现童话。他全然不睬外面说什么左翼革命家变节了的传言,倾心于翻作改写世界童话和日本神话,全身全心地投入了儿童启蒙。

一九八九年他更与著名的作曲家新实德英合作,亲自作词,目标是创作一百首《白色的歌、青色的歌》(日本中学高中的音乐课学习歌集)。他坚信 “只要孩子们的想象力能扩展,新思想就会诞生 ”。无疑这是一次令人神往的成功合作。歌曲一共完成了五十三首,因他的逝世而终止。

只是光碟的目录就让人入迷。随便选几首歌的题名,《十四岁》、《蔷薇的去向》、《骑自行车逃跑》、《和狮子喝茶》、《导盲犬》、《高二的肖像》——都让人想马上听到内容。

以费解和隐喻诗人著称的他,面对青少年换了全新的修辞法。谷川雁把过去、未来、东方、西方,以及星星、动物、植物、人物做了四维的结构。他坚信这就是解读神话和童话的 “秘法”。就这样,昔日与工人学生共同斗争但壮志未酬的诗人,把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

我猜,三枚一套的 CD《白的歌,青的歌》(《白いうた青いうた》,新实徳英作曲、谷川雁作词、栗山文昭等指挥,ビクター出品)的成功可能是激动人心的。网络上出现了一些显然对革命不感兴趣,对谷川雁也并不认同的人,他们描述了听觉遭到冲击时的感受:

风闻那个过去的诗人对教育大有关怀,说他在给儿童合唱歌曲填词。一听就停不下来。听着那些给孩子们的合唱曲,清澈的歌声,好像把心情都治好了 ……虽然下手晚了些,我还是高兴把一共三张的这个原创全曲集弄到了手。现在我怀念死去的革命诗人谷川雁。我嘴里念叨着:诗没准灭亡了,但变成歌的话没有灭。嘴里念着这些没意思的话,耳朵里响着雁的用旋律伴奏的、精研细磨的语言。……也听过小提琴演奏的另一种,但缺了歌词还真是不行。总之,还是这原始的三盘全曲集最棒。

他毕竟是他,即使面对孩子也不写奉承的句子。曾被议论的一首《十四岁》没有奶声嗲气,他大胆地做少年心理的朋友,直率地讲出 “十四岁也有十四岁的阴暗 ”:“含苞欲放的苦涩,有谁知道 /我现在十四,比海水还蓝 ……”再比如一首题为《毕业》的歌:

“把纸飞机向草坪放飞

打开了叠起的悲伤 ……

花丛摇着天山北路的扬沙

窗玻璃上手指写下再见 ”

网络上学生们叫好说:多新鲜的毕业歌!“打开折叠的悲伤 ”,多漂亮的修辞!

可以想象少年们的好感。而惹人注意的还有别的。如一篇《东亚黄蓝战争》,他写道:预感了亚洲会出现人口二十亿的大国关系。

“大陆、半岛、岛屿、都市与田园、港口与盆地,都像伏羲与女娲一样相缠互憎,分裂成人面蛇身两个系统 ……除内战与侵略别无出路。”

心怀天下,交友少年,这些都意味着不同凡响的出发点。他自己也强调 “原点”,在一篇《原点是存在的》里,他一度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内藏。不仅是一位西方话语中的隐喻诗人而已,他确实先人一步地提出过一些终极的命题 :

你,要描画足下的大地么?

风骤然变冷了,扬沙飞舞而起

远处是原子核变的漩涡,太阳淡淡地退下了

我站在河岸上,在这里

人类 ……像我一样

人类现在正身临断崖,手里握着原子力的钥匙,

迷失于——

究竟是断了自己的命,

还是去呼喊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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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第二首《天山》却不同。它有专属于诗的、那种掳掠人心的力量。开卷读了前六行,诗句就攫住了我。

那里是绝顶么,或者是谷底么

比全世界的歌更高 ……

并不像一根蜡烛的忍耐

有比沉默更高的英雄么

那么看来所谓山脉

乃是一种礼拜的感情 ……

因为这前六行我决意写这篇文章。虽然尚未动笔我已经明白:不用说诗,就连诗带来的感受都无法描写。已经不是修辞的短长。如果读者在诗人之后感受到超出诗人时代的含义,诗就真的靠近了谶语。记得我初读时一下呆了,不知所措,只想赶紧告诉别人。

对这样的诗,甚至译文也变得容易。无需推敲修饰,既然抵达了这样的思想,就用不着辞章的装扮。

我不能想象,一个陌路的日本人,一个莫名的谷川雁,怎能面对天山生出这六行的感觉。若不是因为近年的感受我不会为如此句子震惊。千真万确,天山的承受不能用 “一根蜡烛的忍耐 ”来比拟。而且一个或许还分辨不清维吾尔和哈萨克、全然没有跟着克烈部的牧人走过从中部天山到祁连荒漠长旅的陌生人,怎么会判断英雄的沉默、怎能用天下的歌比拟它的高度、怎么能一语射透地写出那道山脉即一种 “礼拜的感情”!

诗就是这样征服人心的。曾为共产党左翼反对派的他、曾为大正煤矿斗士的他,此刻变成了一首启发人的诗。不消说他的政治轨迹还要被人议论不休,但他作为诗人的地位已不可动摇。

诗更完成了强大的辩护。当政治的季节淡去,到了生命的 “冬之时代 ”,无敌的诗成了坚硬的盔甲。四顾苦于失聪的人,都在等待着振聋发聩。我想,也许,随着谷川雁的诗重新被人吟诵,一代战士和他们真挚的心,也就快要迎来复活的季节。

有人说,诗的秘密在于构思之巧、在于出人意外的捕捉。

但与其论诗毋若论人,无疑更重要的是不屈的人及其逼人的价值。辞句之工,构思之巧,不值议论。唯有真挚、用生命证明的真挚,它有时像预感、有时像谶言——导致诗人的使命感。倘若这使命感并非狂妄,那么诗还会成为骇世的谶语。以真挚换来的谶语,会在最后木秀于林,为埋没的人正名。

给我击打般感觉的,是日本左翼的真挚。

我见惯了对这种感觉的白眼,但庸俗的相对主义不足为训。我一再怀疑、再三确认的那一股真挚,以及它挟带的个人魅力,早已超越了民族、国家与短暂的历史。如那些执著的亚细亚主义者,如那些 “脱欧返亚 ”、为亚洲被侮辱的 “他者”轻掷性命的红色サムライ(武士)。他们没有退场,也没有失踪,只是换了面孔。跨过巨大的间隔,他们一路游击,化作了一种拒绝编辑与翻译的诗,以立誓坚守的时光,淘汰了污蔑更征服了质疑,终于使人来到他们的墓前致敬。     ——是的,就像那位网虫所说,“我现在怀念死去的革命诗人 ”,一点也不晚。

由于人的轨迹对词语的注释,诗又一遍高贵地闪亮了,如王冠上的钻石。奇峭的修辞,神秘地流传着,如疯子的呓语,如不通的排列。谁也没想到,它会在某一天显现为谶言。而且并不深奥,那么单纯,如淋漓坠地的婴儿。

那时人们都会感叹说,幸好它拒绝了低能的翻译法。

(引文多采自网络以及《现代诗手帖》二〇〇二年四月号 “复活的谷川雁 ”特集)

2014年9月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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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诗与游击队的谶语》-激流网(作者:张承志。来源:微信“张承志”。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