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按2020年11月28日,是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恩格斯诞辰200周年。为了纪念恩格斯为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做出的不朽贡献,继承和发扬恩格斯宝贵的思想和实践遗产,激流网于2020年11月21日召开了主题为“恩格斯的民主观——纪念恩格斯诞辰200周年”的研讨会。本文为阳和平老师在研讨会上的发言。

阳和平:民主是手段,靠的是专政——纪念恩格斯诞辰200周年-激流网

恩格斯晚年的民主思想很值得我们联系百多年的历史去研究。我发现议论民主的至少有两种人,一种讲它“是什么”,另一种讲他“要什么”,两者的区别就像摄影师与画家。讲他“要什么”的像画画儿的,喜欢从愿望出发,大谈民主应该是什么。我的想象力不太发达,更像个拍照的,比较注重观察现实中的民主到底是什么。

一、民主的条件

简单地说来,政治上的民主靠的是专政。一个阶级的专政可以没有民主,但是民主离不开专政。

我猜很多人会觉得这个论点很奇怪,这是因为很多人往往把一个阶级的专政(dictatorship)与专制(authoritarianism)、独裁(dictator)混为一谈,没有注意到专制、独裁仅仅是阶级专政的个别形式,忽略了专政是民主的必要条件、先决条件或最根本的保证。阶级专政的实质内容就是不容质疑地动用国家暴力去捍卫财产的从属关系,也就是捍卫土地、企业等等的生产资料的调度权和产品的分配权归资产阶级的私人所有,私人说了算还是归无产阶级所有,无产阶级说了算。不容质疑就是绝不会允许任何人通过哪怕是最民主的方法改变生产资料的从属关系。

没有专政就不可能有民主,在我的观察里至少有两个层面的意思。

1、专政规范着民主的范畴;

2、专政保障着民主的运行。

比如没有无产阶级专政,毛泽东时代的农民不可能挑选村集体的领导,小岗村的18户也不可能三天两头换队长。没有无产阶级专政,就不可能有文革,也轮不上造反派给各级领导贴大字报,更不可能有两派群众在工厂里互不相让地打派仗。文革期间两派的派仗,无论打得多么热火朝天,甚至发生武斗,但工资都照发。没有无产阶级专政,这在政治上是不可能被允许的,在经济上也是不可能支撑的。如果打派仗的工人一律扣工资,双方必定都会老老实实。因此,没有无产阶级的专政就不可能有无产阶级的民主,因为无产阶级专政的核心任务就是捍卫全民所有制,也就是捍卫人民群众管理国家的权利。

同样的,没有资产阶级专政,也就是没有军队、警察和法庭对私有财产的捍卫,资产阶级在政治上就不可能把民主的议题限制在私有制允许的范畴内,他们也就无法防备老百姓干预财团的运转,无法防备人民甚至试图通过民主的方法实行财产的“共产”。 没有资产阶级专政,财团的老板在经济上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地砸钱去支持自己认可的政客去竞选,实现“一元一票”的“财主”。资产阶级认同的民主是财大气粗的民主,视其在政治上随心所欲花钱的权利为他的“人权”。

二、民主的理念

因此谈民主离不开对所有制前提的认识。所有制不同,民主的形式也必然会不同。

资产阶级民主观点的根本理念是制约均衡(check and balance),因而他们把大量的精力花费在繁琐法制的设计上。这是因为在资本主义社会里,统治阶级内部的一个最根本的矛盾就是如何保障资产阶级在经济上的有序竞争。他们在政治上的多党议会制、三权分立都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虽然每个资本家都希望是自己说了算,自己成为大权独揽的独裁者,但是他们更害怕别人成为独裁者,破坏他们之间的“平等”竞争。为了防备专制或独裁者的出现,多党议会制、三权分立的相互制衡是最不坏的选择。各家老板通过砸钱推荐政客竞选来确定如何治理资本主义的国家。

但是政治上的相互制衡与社会化生产过程所需要的相互协调是互不相容的。所以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民主只能被限制在政治范畴以内,经济领域里没有民主可言。在这里资产阶级最认可 “一元一票”的股份制。比如在一个资本集团内部,帮派体系的明争暗斗虽然有时会很激烈,但是并没有相互制衡的多党议会、三权分立,任何其他制度化的制衡体系也难以出现,领导与被领导之间的矛盾一般也不可能通过民主的方法来处理。即便在政治上资产阶级实行了民主制,在生产领域他们实行的还是专横跋扈的独裁。被雇佣的无产阶级每日每时接触到的不是民主的体验,而是独断专行的老板。

无产阶级民主观的根本理念是以理服人,因而强调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通过摆事实讲道理的大鸣大放来统一思想以便达到行动一致。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全民所有制社会里,一方面生产还必须有效运行,另一方面群众对领导的批评与监督也需要同时进行,因而民主的范畴不仅仅局限在政治领域,它也蕴含于经济的各个领域。如何从社会化大生产的视角出发,一方面服从协调各个领域有效运转的指挥者,而不是我行我素地各自为政,另一方面又能批评、监督甚至撤换这些领域的协调者,这才是无产阶级专政下民主的核心内容。因而在全民所有制下,要想通过以理服人的民主来处理领导与被领导之间的矛盾,比资本主义制度下相互制衡的民主要复杂得多,涉及到前人没有走过的社会化大生产领域的民主实践也就困难得多。

无产阶级先锋队的领导和群众监督这一无产阶级专政下最大的人民内部矛盾,即民主与集中的矛盾,还不能通过废除任何一方来解决。因为没有先锋队的领导,四分五裂的无产阶级不可能掌权(有文革期间经久不息的派仗和武斗作证),而没有群众监督的专政又不是无产阶级的专政。如何去处理这两者的关系无产阶级需要一步步去探索。

文革是无产阶级专政下民主探索最伟大的实践,为如何处理党的领导和群众监督这一矛盾迈出了极其重要的一大步,为后人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教训。否定文革民主实践的人其实没有真正地认清全民所有制下民主的本质内容。他们指望无产阶级当家做主的民主照搬资产阶级理念下相互制衡的那一套是行不通的,因为那一套是为处理和协调相互独立的资本集团之间的争权夺利服务的,无济于解决无产阶级在全民所有制下所需要解决的社会化大生产领域里如何以理服人的民主实践。只有无产阶级内部受资产阶级思想影响较深的那批人才会形成势不两立的对立集团,才会欣赏资产阶级制衡的那一套,才会以派别的利益替代阶级的利益,从而威胁无产阶级的专政。

三、民主的手段

每个阶级都有至少两种处理各自内部矛盾的方法,一种是阶级内部少数人专制的、独裁的方法,一种是民主的方法。

要在阶级内部实行民主,多数就必须尊重少数的意见,少数就必须服从多数的决定。这两点决定了民主只适用于非对抗性矛盾,对于对抗性矛盾,民主不可能为继。

小的例子,比如说在一个微信群里,如果大家没有一个最基本的行为规则,不同观点或立场的对立如果导致了互相对骂或人身攻击,那么这个群就必然会撕裂。最终要么是一方退群,要么是剔除对立的另一方,双方不可能在一起和平共处。

大的例子,比如美国的内战,双方没有妥协余地时,就不得不用暴力来解决争端。这是阶级社会双方利益对立的必然结果。阶级利益的对立不可能长久地和平共处,也无法通过民主来消除,因此政治上的民主只能是阶级专政前提下协调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的机制。

相比之下,科学上谁对谁错既不能用民主的方法,又不能用暴力的手段去解决,只能用实验的结果来证明,只能是以理服人。由此可见对民主的追求是由利益驱动的,没有利益的差异就无所谓民主的问题。

实际上,在现代的阶级社会里,人民能够享受到的民主权利与他们对社会制度的认同成正比。老百姓的民主权利越多证明他们对现有制度的认同越普遍,比如文革中老百姓所能够享受到的主人公地位是一个极端,英国工党能够享受到的权利是另一个极端。一个阶级的政权越巩固,他们就越有可能采取民主的方法来对付阶级内外的各种矛盾。

工人群众要想“享受”到资产阶级的民主,他们的绝大多数就必须认同资本主义,把它看成如同“能者多得、借钱要还、财产继承”那样“天经地义”。他们对资本主义制度的认同越彻底,资产阶级对他们越放心(如英国的工党),他们能够“享受”到的资产阶级民主就可能越丰富,甚至有望像英国工党那样成为执政党的成员。因此,当人民群众的大多数人还没有识破资产阶级民主的实质是协调资产阶级内部矛盾有效机制的时候,资产阶级的“民主”政权在形式上看起来就像是“人民的政权”。

一旦阶级矛盾尖锐化,人民群众的民主要求超出私有制所容忍的范围,那么资产阶级就需要通过直接的暴力去维护其政权,“人民政权”的真相就会暴露出来,比如巴黎公社,比如30年代的西班牙,比如70年代的智利。那时候资产阶级就顾不上通过民主的手段来温和地处理他们之间的矛盾,他们担心的首先是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威胁,因而他们必须动用武力去镇压工人阶级的挑战,以便维持自己的统治。

四、民主的锻炼

在资产阶级还能够使用民主的方法来摆平他们内部的各种矛盾的时候,工人阶级必须利用这种时期去加强自己的组织能力,提高群众的民主意识,比如工会的民主选举等等,以便更好地处理本阶级内部的矛盾,加强团结,进而有望争取更多的权利。

百多年来,工人阶级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里,借用资产阶级的民主,获得了比如8小时工作制、工会组织权、罢工权、社保和医保等等的权利。美国的黑人和其他有色种族通过长期的斗争还进一步地提高了自己的政治和经济地位,使得统治阶级越来越难借用种族矛盾来转嫁阶级矛盾。

虽然这些斗争或多或少都被资产阶级的宏观利益所吸收,也就是这些成果并没有违背资产阶级的宏观利益,但是它对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和组织能力的提高还是很有成效的。随着民主意识的深入人心,工人阶级内部的种族主义、排外情绪和对妇女的歧视就越来越难以为继,资本主义也成为越来越纯粹的资本主义。种族、性别和其他非阶级的关系被越来越赤裸裸的阶级压迫所代替,资产阶级在一国内转嫁危机的迂回之地也就越来越小。

工人阶级反抗种族、性别和阶级压迫的民主要求其实是人民群众渴望主宰自己命运本能的要求,因而实质上是试图改变所有制的要求。资产阶级之所以强烈谴责所谓“多数人的暴政”,其原因就在于此。与百多年前俄国带有复古主义色彩的民粹主义不同,今天所谓的“民粹主义”实质上有很大的成分是人民群众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提出的那些不尊重私有产权的民主要求,比如被西方列强强烈谴责的、违背了“借钱要还”原则的希腊主权债务的公投,比如99%对1%的占领华尔街运动等等。资产阶级本能地把人民群众所有的那种危及私有制的民主要求往“民粹主义”的口袋里扔,甚至连种族主义、排外主义等反动思潮也往里面扔,以污名化这些危及私有制的诉求。所以,今日语境中的民粹主义实质上是底层老百姓对现存所有制的一种反抗。

工人阶级在争民主、求解放的斗争中,也必须有意识地去克服从资产阶级那里沾染上的霸道作风,学会用民主的方法去克服内部的分歧,从“反抗压迫”的斗争上升到“消灭压迫”的斗争,也就是从“改朝换代”的动机上升到“解放全人类”的胸怀,因而民主的熏陶对其成长和团结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相比之下,文革中派仗、武斗的泛滥,表现的就是工人阶级的不成熟。这与其没有经过长期的民主训练分不开。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内,有着长期民主熏陶的工人阶级内部,他们之间的武斗不敢说没有,即便有也罕见,组织起来的工人相互斗殴几乎不可能。养家糊口的工人不打工人是最起码的阶级觉悟。

五、民主的功能

那么人民群众试图改变所有制的要求能否通过民主来实现?

有人认为只有先获得了民主工人阶级才有可能获得解放,全然不顾像印度这样一个自称为全球最大的民主国家,工人阶级的解放还遥遥无期的事实。他们不承认要先推翻资本主义,工人阶级才能获得主宰自己命运的民主,而不是相反。他们幻想工人阶级可以通过民主的手段一步步地提高自己的地位直到成为统治阶级。但是历史的事实是无情的,除了暴力、宫廷政变,至今没有任何所有制的改变能够通过民主的方法来实现,这是因为,所有制的改变是对抗性的冲突,试图用民主的方法来改变所有制就像试图用洗衣机来做米饭一样地强人所难,超出了民主的功能范围。

国内那些没有经历过资产阶级民主实际运转的或亲自投身过民主过程的学者们往往对西方发达国家的民主充满了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做个不雅观的比喻)就像处男、处女热议性生活一样。

他们没有意识到普选制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实施需要至少以下两个必要条件。一是上面说过的工人阶级的绝大多数必须依然认同私有制,因而不会提出改变所有制的民主要求;二是资本主义的垄断程度还没有达到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最高形态,因此资产阶级内部的争权夺利只好通过普选来实现,否则就是内战。

他们以为民主的匮乏是封建势力的顽强所致,没有看到当今的世界,除了一些落后的国家以外,后起实现工业化的国家已经没有多少反封建的内容。民主在这类国家的缺乏一般地来讲并不是封建势力的顽强造成的,而是急速工业化过程中劳资冲突尖锐化的表现,是资产阶级在这些地方不能像列强那样比较轻易地通过转嫁危机来缓解国内的阶级矛盾,因而他们无法通过民主的方法来维护资本主义制度的结果。人民群众的民主权利越是欠缺,说明的恰恰是底层人民对现有制度下两极分化程度越加难以接受,那么民主的制度就会对现有的统治阶级造成越大的威胁。

人民群众在民主匮乏地区的民主运动因而有着天然的革命性。但是无产阶级决不能为了获得资产阶级所认同的民主,为获得更多的选票而放弃自己的政治主张,像尼泊尔共产党那样在获得了资产阶级革命的初步胜利以后终止了持续十多年的武装斗争。相比之下,菲律宾的共产党半个多世纪如一日地把农村的武装斗争和城市的议会斗争结合在一起,在马科斯十多年独裁统治期间顽强地带领人民进行反抗独裁,争取民主的斗争,在独裁统治被推翻以后又一方面积极参与着菲律宾的议会斗争,另一方面还至今领导着越来越兴旺的武装斗争。如果他们放弃武装斗争,他们在议会里的选票暂时也会大大地提高,但是他们并没有为了选票而放弃武装斗争。因为他们知道,议会斗争只是人民群众反抗资产阶级政权的一个战场,而不是最主要的战场。如何把争取民主的斗争与反抗资本主义的斗争结合在一起考验着所有这类国家的革命党人。

当然有些人会反驳我的这些观察,或许嫌我的拍照不全面,或许因为他们是画家,不喜欢我拍摄的内容。从审美的角度看,我的民主照确实不如人家的民主画好看。没关系,我倒是喜欢他们有些人画的画。如果现实如同他们画的那样美,不亦乐乎?

2020.11.21恩格斯诞辰200周年纪念会初稿。

2020.12.8 定稿,并在此深切地感谢几位学者和友人对初稿提出的宝贵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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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和平:民主是手段,靠的是专政——纪念恩格斯诞辰200周年-激流网作者:阳和平。本文为激流网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