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4日,全球电竞游戏用户将目光投向了北京的鸟巢。那里《英雄联盟》S7总决赛正激战,一张280元的门票被炒到6666元,还很难买到。

这是电竞游戏最好的时代。据企鹅智库5月份的报告,2017年,中国的电竞用户将达2.2亿人,而2016年这个数字还是1.7亿人。

然而,这一切热闹都让李大明感到厌恶。玩了10年游戏,做了3年电竞代打工作,现在他对游戏彻底厌恶了,甚至听到“敌军还有五秒到达现场”的声音,就会心慌。

他们认为自己是电竞行业的服务者,帮助菜鸟打段升级,业内则通常称他们这类人为“打手”。

在中国,游戏代打人员的数量有多少?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多家游戏代打平台均表示难以统计。“许多‘打手’不在市场上公开交易,所以数量不清楚,但清楚的是,2亿游戏用户,每个人都会遇到‘打手’。”代练通创始人蔡文胜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游戏代练人员的分布很分散,从代练通平台上的400万个注册信息可以看出,“打手”们主要分布在三线及三线城市以下。

我为什么卸载了王者荣耀-激流网很多时候,“打手”都是饿了就点外卖,随便吃几口就立刻坐回电脑前。(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小区里的“职业”打手

只要上线,你就不再孤独。游戏里他们就是英雄的样子,有2亿个战友,也有2亿个敌人。

现实就不同了。屋子里有一股网吧的味道,泡面味、盒饭味、香烟味、廉价台式机散发的热气,混杂在一起。这里确实像极了网吧。南方周末记者看到,客厅是工作间,并排放着十几台电脑,三间卧室放着9张上下铺,供代练们睡觉。

这间游戏代打工作室位于成都新都区一个回迁小区内,18位“游戏打手”在这里工作、生活。他们的年龄在18到23岁之间,身形大多单薄瘦削,穿着随意,头发长且油腻。性格急躁是共同特征,任何打扰他们打游戏的举动,都会被视为挑衅。

电竞游戏是个高耗时、高耗体力和脑力的运动。《英雄联盟》的一个段位,需要九局,每局约花费半小时。正常人坐4个小时都难以忍受,而职业打手们却可以12-15个小时不动窝。有时通宵,睡醒了打,打累了睡。

“谁都得消耗呀,世界第一击杀王UZI不也是肩伤不断吗,他才20岁。”一个打手摇着自己的右肩嘟哝着。他是这间工作室里最宅的一个,已经两个多月没出过门了。

工作室的老板叫柳钧洋,之前做过两年的代打。2015年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之所以把办公地点选在回迁小区,是因为这里房租低,110平米的房子月租才550元。

创业者的工位通常在创客空间,而游戏代打的工位通常在这种小工作室。职业代打人员几乎全部来自痴迷于电竞游戏的少年,这些少年中少数会走上职业比赛的路——中国人有2亿游戏玩家,但靠比赛吃饭的也就200人。高中毕业后,许多人走进了这个灰色、隐秘的产业,一边自己玩游戏,一边靠代打维持生活。

“有些人就废了。年纪小、文化少,眼光短,自我约束差……”超级代练创始人钟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们的生活就只有几件事,接单子、抽烟喝酒、吃饭睡觉。然后就是一坐一天。”

这些甘愿做游戏打手的孩子们,通常被父母、朋友斥为不务正业。他们缺少一个可以让他们尽情地、通宵达旦地打游戏的场所。代打工作室就解决了这些问题。

工作室的模式有两种,一种是自己雇用“打手”,给“打手”派单,固定工资;另一种是工作室给“打手”提供吃住,打手自己去代练平台上找单,每个月给工作室上交七八百的管理费。柳钧洋工作室的模式属于后者,而前一种模式因为成本高,难管理,市场上已不多见。

除了工作室内的职业打手外,更多游戏打手是那些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散户。他们只需在代练平台上注册一个打手账号,就可以在家里、宿舍里接单、打单。国内最大的游戏代练平台“代练通”上就注册400万个代打人员,业务量仅占到行业的20%。

“它和早期的黑车一样,发展发展就出现‘滴滴’‘Uber’了。”钟鼎说,“虽然游戏代打依然是一个不被游戏方和外界所认可的灰色行业,但还是不断有年轻人涌入,因为玩游戏的人越来越多。”

我为什么卸载了王者荣耀-激流网代打工作室隐身在一个民居里面,打手们吃住都在工作室里。(南方周末记者翁洹/图)

游戏中逆袭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社交。有人说,《王者荣耀》是中国最大的陌生人社交工具。

桃子就很幸福地认可这一点。

1994年出生的桃子是这间游戏代打工作室里唯一的“女打手”。一年前,在《王者荣耀》的游戏里认识了她现在的男朋友兼代打搭档火星。

2017年3月,两人是在这个回迁小区的小广场见面。桃子记得,当时火星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像极了《英雄联盟》里的一个英雄。两个人在一起后,桃子跟着火星,也走上了游戏打手的生涯。

据极光数据的报告显示:至今年5月《王者荣耀》的用户出现进一步年轻化趋势,24岁以下的用户超过52%,其中54%是女性玩家。这一男女比例吸引着数以亿计的年轻人在这里交流、搭讪。

更专业的打手是被VIP专门包养的。“你们听说《英雄联盟》的老板都找打手的吗……如果《英雄联盟》大区排名前200,匹配上爱玩游戏的富人们,想想都是大生意……”打手之间经常传这些小道消息。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游戏的社交属性是无处不在的。

游戏之所以比现实世界更有吸引力,是因为它与现实迥异。现实中得不到的,游戏世界可瞬间完成逆袭,而找代打就是实现的最快方式。

工作两年多的王之娴是《王者荣耀》的爱好者,到了晚上和周末,她身边的朋友就会在“农药天团”微信群里吵着要“五排开黑”。但是她的段位仅仅是白银,而朋友们至少已经是铂金了。每次开黑,她只能坐在一边观战。

2017年5月份,她在“天猫”上花了80元找了一个代练,一天之内,便从秩序白银升到了尊贵铂金。和很多游戏一样,《王者荣耀》的段位与玩家的实力匹配,但是升级到一定段位之后,只要队友强,自己的实力弱一个段位,也能躺着赢。最为重要的是,在朋友们开黑的时候,她可以参与了。

“从有游戏的那一天起,就有代打这事,只要游戏里设有等级,逆袭就是刚需。”代练通创始人蔡文胜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

代打行业一直生活在巨人的阴影里。尽管近年快速发展,但总体规模仍不大。根据代练通统计,国内全部平台每天代练交易订单有5万多,按平均单价100元来算,游戏代打平台的日流水是500多万元,一年约20亿元的市场规模。

相互倾轧的产业链

如果放在三年前,“打手”算是一个高收入群体。1989年出生的王翔是较早一批“打手”之一,那时正值《英雄联盟》S3赛季,“撸啊撸”成为了很多年轻人在一起时必谈的话题,代练的订单量进入第一个爆发期。

当时很多打手已经开始聚集在工作室里,老板们接单,然后给他们派单,老板收取三成的佣金,也有一对一在QQ群、微信群里接单。那时,订单量多,打手少,一般的打手月收入都可以达到1万元,有的甚至有四五万元。

随着《英雄联盟》的持续火爆和《王者荣耀》的迅速崛起,电竞游戏已成了许多人的日常生活必需品,行业的需求量不断增大,那种传统的工作室模式已经难以适应,一些有头脑的“打手”开始选择转型做了“包工头”——淘宝商,改变了“打手”的接单模式。

李大明的淘宝店在刚开始的时候,一天只有三四单,现在可以达到一百单,而那些大的淘宝店,他们的订单量会更多。

由于单量增多,商家要同时和多个打手直接对接,这对于淘宝商是一个不小的工作,他们需要雇用客服、售后、美工和财务。柳钧洋曾经也想做淘宝商,但因为投入多、太复杂而放弃。不过,由于大量订单资源掌握在淘宝商手中,行业的话语权也被他们掌握。

在订单量上涨的同时,“打手”的数量也迅速上涨。这些包工头们不再需要依靠工作室的职业打手,他们把自己招募的打手们聚集在QQ群、微信群里,然后把单子扔进去,供这些打手们挑选。这些“打手”往往属于兼职,或是在校大学生,或是无业的年轻人,他们热爱游戏,有时间,又想赚零花钱。

不过,由于打手们与淘宝商并没有一个紧密的雇佣关系,淘宝商拖欠佣金、打手无故不打单的现象也很多。这个时候,代练通这样的第三方平台开始出现了。

代练通是行业内公认的第一家代练平台,它走了一条B2C的模式,B指的是淘宝商,C指的是打手。据代练通创始人蔡文胜介绍,他们每天可以接到1万多个订单,一半是来自淘宝商。大多数淘宝商自己不养打手,把接到的单子放在平台,由平台上注册的打手们来接单。

淘宝商会根据向平台投放的单量,给平台预付一大笔款项,打手们打完单之后,平台用这笔款项给打手们结账。代练通还开创了保证金制度,用来规范打手们的工作,如果打手无法按照规定完成任务,保证金就会被扣。

那时,还有一个困扰淘宝商的问题。打手们给号主打单时,需要号主提供QQ、微信的号码和密码,有一些人品差的“打手”,会黑掉号主们的这些账号。代练通通过技术手段,解决了这个问题,打手们登录号主的账号,不再需要密码。

目前像代练通这样的平台已经有很多,如电竞帮、超级代练、代练猫等等,他们的营利模式大致相同,有的像代练通这样做B2C,超级代练则做C2C,直接从号主那里拿单。

商家和平台的出现,使得这个行业可以处理更多的订单,可以管理更多打手,行业开始逐渐失衡。

王翔称,以前《王者荣耀》黄金段的单子可以叫价200元,现在只有80元。

更为重要的是,由于单价越来越低,利润越来越低,商家就将目光转向押金上。商家们会设置一些苛刻条件,比如严格限制时间,不允许在游戏中对话等,一旦出现这些问题,商家就会扣掉部分押金,且不会支付酬劳费。而没打完的单子,他们再转给别的打手。

“许多游戏打手陷入一个凄惨的状态,他们的血汗钱往往会陷进上家的倾轧中。我不客气地讲,这个行业里越是懂规则的人,越会昧着良心赚钱。”一家代练平台的负责人愤怒地说。

一些资深打手们是能看清局势的。“实质上,代练还是一个有门槛的职业,本来只有5%的玩家能做,但是现在有10%的人涌入,单价肯定会低,押金被扣的现象也会变多。”王翔说。

“打手”的未来

游戏打手之所以愿意宅在家,不只是劳动方式决定的,还因为他们不愿面对现实世界。

“难道做了代打,我们这些人就废了吗?”当被问及是否后悔做代练的时候,王翔嗓门提高,激烈地反驳道。2016年年底,他离开成都,也告别了游戏代打圈,在湖南衡阳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现在干的是电商,与游戏没有一点关系。”

在中国电竞游戏刚刚进入黄金年代的时刻,恰是许多职业游戏打手选择转行的时刻。这是一个天花板很低的行业吗?蔡文胜一直在思考。游戏代打的模式很简单,淘宝商家们赚差价,游戏平台则从订单里抽佣,只要每天的订单达到一个量,就能实现盈亏平衡,更多的单子就是盈利了。现在的问题是订单少。

他总喜欢将代练通比作滴滴,把打手们比作司机。现在的情况是,司机(打手)太多了,而打车(代打需求)的不足,但这个问题不会一直这样。

蔡分析,现在电竞游戏日活跃客户1亿,而全国的代打平台每天才5万多单,万分之五的比例太低了,正常市场情况下,应该在百分之一。这个需求有待激发出来,这样我们这个行业就有50倍的增长空间。“激发的空间在电竞服务概念,而代练只是一个基础服务。”

2017年9月份,电竞帮获得了1000万的天使投资,在代练的圈子里引起了不少的关注。电竞帮的主要业务是为《王者荣耀》的玩家找代练,营利模式和代练通类似,就是从订单里抽取佣金,不同之处是它开始打出电竞服务概念了。

超级代练负责人钟鼎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资本市场看重他们的是电竞这个概念,而不是代打这个行业。”在他看来,代打是一个很难在资本市场上讲故事的行业,能够吸引资本的主要还是电竞方面的产业。但是游戏代打还必须得做,因为它是一切服务的流量入口。

“没有游戏代打就谈不上其他电竞服务,但是游戏代打又不能太明目张胆做大。”钟鼎说,“因为这会触动游戏开发商、代理商的利益。”

2017年夏天,在《王者荣耀》官方发布的净化游戏声明中明确表示,在游戏中出现恶意送人头、恶意挂机、恶意只打野不参团、恶意投降、恶意乱出装备、代练、故意掉分等7种方式,是影响游戏公平性及体验的行为,将给予专项打击。

很多打手们则认为,代练对于游戏体验有一定的损伤,但是也会有一定益处,比如刺激用户在游戏上付费,留住那些打段困难户。今天,代练行业发展到几十亿的市场规模,也正是游戏方的态度暧昧的结果。无论从技术上还是法律上,他们是有足够的能力完全扼杀的。

“只有几个大平台、大的淘宝商家联合起来,制定行业健康发展的规则,制定市场标准价,提高打手们的收益,这个行业才可能继续发展下去。”钟鼎说。

近来,一些代打平台、淘宝商家已开始向“陪玩”“陪练”“培训”的业务上转型。蔡文胜对这个转型充满信心,最近几年,电竞行业越来越被人们所认可,有的高校甚至开辟了电竞专业,这会使得更多的人进入这个领域,而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机。

“老板,我可以打《绝地求生》,枪法熟练,但不是很准,只语音交流,不视频。”11月3日的晚上9点,桃子接到了一个陪玩的单,对方出价50块钱,让她陪打一个小时的《绝地求生》。在做代练的同时,桃子和她的同事们也已经开始接触陪玩这个行业。

在QQ群里、YY公会里、代打贴吧里,那些找陪玩的油腻“老板们”,大多有几个要求:年轻姑娘、可以视频。

(应受访者要求,桃子、火星、李大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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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卸载了王者荣耀-激流网(作者:王伟凯。来源:南方周末。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