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姐的婚姻卖了五十万-激流网《美姐》剧照

帮凤樱放了行李,出租车将要开走时,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欠的钱那么多,你怎么凑齐的?”

1

凤樱是我大伯家的堂姐,只比我大一岁,从小像个小大人。我从来不叫她姐姐,只是整天跟在她身后直呼其名。我们两个小姑娘白天在村子里瞎疯,夜里睡一张床,尿裤子都在一起。

大伯个子不高,早早辍学到工地打工,爱喝酒,醉了就耍酒疯。大娘嫁给大伯时才十八岁,腿脚不好,爱吃零食,对着电视一坐就是一整天。

后来母亲就不再让我去凤樱家里了,理由是脏。凤樱家里确实脏,床单、被子污得发亮,屋内墙角张着蛛网。大伯酗酒,大娘腿瘸难免懒惰,大伯一家常被人暗地嘲笑,说这一家“没有一个正经过日子的人”。

父母不被尊重,凤樱自然也成了别的孩子欺负的对象。村里有个身体壮实的小胖子,总爱领着一群小男孩,趁我们玩耍时,拿石头打凤樱,还嘲笑她说:“你爸是个窝囊废,你就是小窝囊废,你看你的衣服怎么那么破啊,小穷丫头!”

1999年,我家要离开鲁平村,我舍不得凤樱,闹脾气不愿走,父亲向我甩过来一个鞋底,正好砸在眼睛上,顿时左眼火辣辣地疼,眼前一片血色。赶来看我的凤樱连忙冲上来把我护在怀里,哭着说:“小叔,别打了,妹妹答应要走。”

凤樱那紧紧包裹我全身的力量与温度,以及车窗外那个不断变小的身影,我至今记得。

到了城里,融入新的环境,认识新的朋友,凤樱却一直惦记着我。大伯从新疆带回的干果,凤樱只尝了几口,便封存起来,等上半年,给回老家过年的我吃。等我第二年回老家过暑假,凤樱又带我去新建的水塘教我钓鱼。她拎着两个板凳,肩上扛一根树棍,腰里兜着几条蚯蚓。我则跟在后面,带着大大的遮阳帽,扇着风,什么东西也不拿。

可我渐渐不再留恋田间的蛙、地上的蚂蚁、树上的蝉,我喜欢精致的芭比娃娃、漂亮的衣服、好看的书,甚至沉溺于无穷无尽的家庭作业。

我和凤樱依然每年还会相见,大伯没让凤樱按学龄上小学,所以当我看书时,她只能在我身旁干瞅着,我知道她极想和我说话,但又不忍打扰。冬天里她抱着精心挑选的地瓜来找我,母亲拿出糖果打发她说我要学习,写完作业再去找她。凤樱往我的屋子里瞅了瞅,转身就回去了。她在家里把地瓜放在炉子上烤了一天等着我去,可我并没出现。

后来,凤樱哭着求大伯,总算上了小学,成绩优秀,奖状、小红花贴满了墙,每次去大伯家拜年,父亲总要板着脸指那扇墙说:“你能不能和你姐姐好好学学?你看看人家得的奖,你连一半都拿不出来!”

我的光环全被凤樱盖过去了。爸妈都严厉,我常因成绩不如她而挨训遭骂,久而久之,我就变得很自卑,反过来用自负、虚荣、叛逆来掩饰。我开始不太愿意见到凤樱,因为她会让我觉得难堪,她成了我的阴影。

2

我一直比凤樱高,所以初中时每年春节回家,母亲会带一包旧衣服,给凤樱当新年衣服。凤樱很开心,没有见外的心意,拿起我的旧衣服对着镜子比量,挑完了便对我妈说:“谢谢小婶!”语气诚恳得让人有些愧疚。

往年回家,我都是去凤樱家睡觉。那天到八九点时,天已黑尽,外面格外地冷。小胡同里响起脚步声,凤樱进来找到我,笑着对我说:“我约莫你快回来了,就在几天前把家里的被子拿出来晒了,床单也都换了新的,还打开了电热毯,我来之前还摸了摸可热了呢!快走吧。”

我妈也在一旁悄悄用胳膊捅我后背,示意我答应:“你看你姐姐多好,都给你准备好了,还来接你,快跟你姐去吧!”

凤樱站在我面前,显得有些局促,眼神里的期待快要溢出来。但我还是摇头拒绝了她,然后起身回到了里屋:不想看她楞在那里错愕的样子。那一刻,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那,我走了啊,你现在不想去那就等会儿去,我给你留着门哈。”她在屋门外对我说。

第二天我再见到凤樱,有些觉得很愧疚,她也不像之前那样亲热地同我招呼我。她将从我这里拿的旧衣服也换了,穿回了之前那件小破棉袄。

凤樱后来又多了个弟弟,初中毕业就没再上学了,早早地进了工厂打工。

春节母亲带着些旧衣服回老家,挑衣服的只有大娘了——凤樱自己能挣钱了,她给自己买了一身时髦的新衣服。她抱着弟弟坐在一边,见了我只是笑笑,她或是专注着看弟弟,或者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凝固的空气,让精心策划和解会面的我很是难受。

我本来以为她还会来找我玩,还准备了最时兴的零食想跟她分享,只是她一直没来。到了晚上,她也没有过来找我去大伯家睡觉,只是让我父亲捎话,说想过去的话,可以过去。

我的期待全都落空了,甚至隐隐觉得自尊心受了损。母亲多少看出了我的情绪,说:“你姐姐以前对你多好来着,你看看你自己搞得,可算是没良心了,真是伤人心!”

我便勉强着,拿了我的洗漱包,摸着黑去了大伯家。

凤樱正用凉水泼着洗脸,抬头见我来了,连忙招呼我进家门,给我打了壶热水,又提一桶凉水,让我洗脸。

我那时正是爱美的年龄,从包里拿出瓶瓶罐罐的护肤品,一瞬间,我又为自己之前的自卑感找到宣泄口。凤樱也是爱美的,母亲常说,“其实你姐姐比你漂亮多了”,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嫉妒她。

我开始向凤樱介绍护肤知识,故意挑选一些专业的术语说。而凤樱依然沉默着,兑好温水,便默然起身离开。

我突然意识到:她在远离我。

那一夜,我尴尬地爬上那张我们儿时一起尿过裤子的床,鼓起勇气,讪讪地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我们很久都没有在一起睡过觉了……”

凤樱只是走过来给我掖了掖被子:“不了,我得搂着弟弟睡觉,你睡吧。”

她帮我关了灯,默然走了出去。

我的叛逆在那一夜全都释怀了——已经没有什么阴影需要我去努力挣脱,凤樱已经走出我的生活。

我开始像正常孩子那样,努力学习,认真对待生活,只是对凤樱,总觉得亏欠、愧疚 。

3

我上了大学,凤樱谈了恋爱,她加了我QQ,但我却从来主动跟她说话,偶尔,她会问起我近况,我就敷衍地回她几句。

凤樱喜欢玩QQ空间,时常更新一些绵长抒情的句子和甜美的照片,我看着她晒男朋友买的礼物、庆幸自己升职、成长中的弟弟、换过好几次的男朋友,她的生活好像是渐渐富裕起来了,但我始终都没有点下一个赞。

凤樱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做事又机灵,听父母说,还不到出嫁的年龄,就有许多人上门说媒,一些对凤樱有意的男人,早早地就往她家里送东西。凤樱性格要强,总想推掉,大娘却来者不拒,通通揽下,还给凤樱一顿狠掐,骂她傻,让她别管。之后,每次有人来送东西,都是大娘出来迎客,凤樱躲在屋子里。

再回老家过年见凤樱时,她已是大人的模样:烫着卷发,高跟鞋,黑裙子,姣好的脸透着成熟的气质,可以用“很美”来形容。

我们生涩地寒暄着,她说已经在针织厂当了小组长,男朋友对她很大方,虽然钱不多,却很愿意为她花钱。说到最后,她竟塞给我一百元压岁钱,塞钱过来的手,红色指甲油泛着灼目的光。见我始终不拿,她又抢话说:“这点小钱我还是出得起的,等你将来闯好了,别忘了我就行!”

晚上,我想去找她玩,设想着是否还会在冬夜的暖炉旁吃着瓤心粉糯的烤地瓜。等我到了大伯家,大伯说,凤樱和男朋友一早就去县城玩了。

2015年,我从学校毕业,如愿成为一名医生。

看到如今陌生的凤樱,我总感觉当年的做法伤害了她,不知如何面对。因这个心理负担,我总觉得每天的生活过得很沉重,像压着一块石头,甚至喘不上气。

我刚工作没多久,凤樱就结婚了。听母亲讲,凤樱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只是大娘偷偷收了男方五十万,樱又闹又哭,顶着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跪在大娘身前求她:“妈,我不能嫁啊,我嫁了是要毁的,你把钱还给人家吧,我以后把赚的钱都给你花,求你了,别让我嫁出去啊!妈!”

本来男方说退钱可以不提这门婚事,可大娘不但没退钱,还打了凤樱一顿。这位以前是被卖过门的女人说,她养闺女就是等着嫁人收钱的——其实那笔钱早就被大娘花了些出去。大娘还搬出凤樱的弟弟来要挟,说,若是凤樱不嫁过去,就要将她弟弟卖了抵债,凤樱和弟弟,只能留一个。

凤樱本来就疼弟弟,只好牺牲了自己。

结婚时,凤樱没有请我,就凭这一点,我就觉得,她有天会来找我,我们终究还会再见面:于她而言,我还是那个只能参加她真正婚礼的人。

4

凤樱结婚后,我们很久不再联系了。但我的直觉,还是应验了。

那天下班回到家,我发现凤樱正坐在我家门口,靠着一个灰色的尼龙袋子,点着头打盹。我轻轻地叫醒她,一起进屋,给她倒了杯水,然后,我俩对坐在沙发上,无言相向。

我仔细看她,依旧漂亮的脸上有些淤青,衣服有点皱,像被人狠狠揪过,进来时,我没让她脱鞋,她脚上的那双老式的布鞋,沾满灰尘。

凤樱低头紧攥着衣角,我越打量她,越觉得心里焦躁得慌,沉默许久后,我终于忍不住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她像是下定了什么主意,捋了捋衣服,然后起身打开尼龙袋子,里面是许多老家的特产,还有衣服、洗漱用品。她没有立即转身,而是站在原地背对我,带着哭腔说:“我离婚了,家里欠了一笔钱,我想托你找份工作,我干什么都行,你看能不能帮帮我。”

说最后的几个字时,我感觉她的声音都在颤抖。我赶忙走上前去,将她拥抱住,像小时候她抱我那样:“没事的,我会帮你的!”

原来那个男人时常家暴,还欠了一身赌债,他给人说,钱都给了老婆家里当彩礼,他老婆有钱,让追债的人去找凤樱,然后自己跑了。

追债的人天天堵凤樱家门,她被逼得急了,只好在一天夜里翻后窗跑回娘家,到了鲁平,敲半天门,大娘却不让她进去,说家里没钱,让她快点走,别让那些追债的人看见,否则跟她一起倒霉。

凤樱只好又回家去,向追债的人承诺,自己打工,每月还一些。但对方嫌少,想趁机打她身体的主意,无奈之下,她只好来投奔我了。

我感到这是一次机会,能让我摆脱多年来对凤樱的愧疚,帮助她,也救赎我自己。我让她先在我家住下,交给她备用钥匙,说找到工作以前,都可以住在我家。

仿佛一夜之间,我们又回到了小时候那般亲密无间的样子:她变回了我熟悉的凤樱,我家里每天都是干干净净的,回家就会吃到热乎乎的饭。偶尔休班,我们还会一起去看电影、逛街。我们还时常睡一张床,夜里说话到很晚,我们会聊大学,医院,医院里好看的男生。

我看着凤樱的脸上又恢复了小时的那般单纯与可爱,我仿佛感到心头那块石头已扔掉了。

在医院里我一向清疏,从不托人办事、走关系,为了凤樱,我开始找亲近的同事帮忙。两周后,有个同事给我回复说,有个企业助理职位,学历要求不高,因为业务量大,需要能吃苦耐劳,要有极好的脾气。

职位不低,工资还高,虽是托了同事关系,我心里仍有些忐忑。但凤樱情况急,只能让她去试试了。

上班第一天,我郑重地叮嘱她:“一旦有什么不妥立刻辞职回来,保护自己放在首位。”我甚至还教她防身知识,告诉她人体有哪些脆弱处,可以一下击倒。

凤樱工作后的状态很好,穿着利落的职业装,之前的颓唐一扫而光,每天吃过晚饭就进卧室加班。

看她心满意足的样子,我稍稍放下了心。

5

我依然留凤樱在家里住,但做医生工作时间不稳定,总不能按时上下班,所以,平常我俩在家的时间也就错开了,甚至许久都不能见上一面。

好在凤樱会每天给我发短信,嘱咐我吃饭,注意休息,给我一份忙碌中的温暖。

有一阵,我的邻居告诉我,好像有陌生人去过我家里,并且还有剧烈的打斗吵闹声传出来。我隐约猜到可能是她的前夫或是逼债的人又找上门来,心里有些难受:她小时总爱死扛着一些事情,不将压力与别人分担,看来现在还是。

那天我在一个反常的时间回家,刚打开家门,就看到凤樱正在被一个男人拽着头发打,我连忙冲上去,撞开那个男人,然后飞快地举起手机,威胁他说:“先生!这个地方是我家,你这是私闯民宅,你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那男人悻悻罢手,走时,回头朝凤樱甩了一句狠话:“臭婊子,还敢勾引别的男人,要是不给我钱,咱俩都别想好过!”

凤樱还趴在地上,挨打时她并没有哭,门口围观的邻居们散去了,周围安静下来,她才突然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她胡乱地踢着双腿,然后蜷缩着躺在地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地板。

过了一阵,我正不知如何开口,凤樱眼里忽然亮起了一道寒光,她倏地站起来,抻平衣服,倔强地回复到往日的神情。

日子又过了半年,凤樱有天给我打电话,说她要回去还钱了,而且已经找到住处,准备搬出去。我虽很不舍,但想她要交男朋友,长期住我家也不方便,就说回来送她。

我到家时,凤樱已将行李收拾好,我看着从屋子里出来的她,又觉得有些陌生:她将头发高高地盘起,画了精致的妆,穿着得体的衣服,再不是数月前来时的村妇模样。

凤樱见我盯着她有些惊讶,便轻轻笑着说:“衣服是公司给发的福利,他们说上班要化妆,我就跟着学了点,怎么样,还行吧?”

我愣愣地点头,说挺好的,工作也很需要,但心里又觉得有些怪:什么公司会发那样的衣服呢?

我送凤樱下楼,顺手帮她提了两个下包,到楼道里,眼见电梯门就要关闭,我赶忙上去按住按钮,不料,一着急,将那包的拉链扯裂了,里面的瓶瓶罐罐掉了出来——我低头愣在那里——虽然我平时不怎么化妆,但那些“大牌”还是认得的。

我有些恍然,帮凤樱放了行李,出租车将要开走时,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欠的钱那么多,你怎么凑齐的?”

她愣了一下,沉默许久,然后只跟我说了句:“谢谢你。”

我默默目送凤樱坐的出租车走远,从那以后便再没收到她的音讯。

直到最近,我听同事议论,她有个朋友抓着老公出轨,当场将女人给打残了。我本来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趣,但我接着听到,那男的就是凤樱的老板,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凤樱。

顿时,我觉得眼前一阵黑。

我四处打听凤樱的消息,只知道她被打残了腿,至于她去了哪里,我始终没有问到。

也许,是我害我了她。

(文中人物、地点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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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姐的婚姻卖了五十万-激流网作者:風禹。来源:人间theLivings。责任编辑:邱铭珊)